長陽侯家這樁案子, 因著上達天聽,天子親遣皇子監理,汴京府衙門, 自然也是不敢懶怠的。
是以賀顧才敲鼓狀告沒兩天,齊大人就緊趕慢趕、整備開審了。
賀顧和裴昭珩同住在一個公主府裡, 那日三殿下從宮中回來,他就知道, 這案子有小舅子盯著,衙門多半是一日也不敢拖的, 才特意選了前日敲鼓, 就是考慮到, 這樣兩日後開衙審理, 正好能錯開國子監休沐的日子,這樣賀誠便需得老實去國子監讀書進學, 不必攪和進這案子裡。
賀顧活了兩輩子, 雖說這一世,因著知曉賀誠心性,較之前世, 對賀誠已是好了許多,但因著萬姝兒的緣故, 說一點心結和嫌隙都沒有, 那是不可能的, 他有意無意疏遠了賀誠這樣多年, 如今才知曉他坎坷身世,發覺賀誠竟是他同母胞弟, 心中對賀誠既是愧悔, 又是憐惜, 滋味複雜。
他隻恨自己實在過於粗心大意,兩輩子了,也從來沒和賀誠親近過,更加沒注意到一點不對之處,若不是那日三殿下心細如發,僅僅是一個照麵,便能從賀誠抱著書、力氣大這麼一丁點蛛絲馬跡,發覺不對勁,隻怕這一世,他與誠弟兄弟二人,還要因著萬氏這女人,親兄弟對麵不相識,又一次生生錯過,隔隙一世。
與此同時,賀顧也從來沒有這麼慶幸過,還好這一世,他沒有執著於和萬姝兒的恩怨,遷怒於賀誠,前些日子顏之雅便告訴他,賀誠的眼睛似乎有了些起色,說是原先那隻眼毫無知覺,但這些日子配合用藥,顏之雅給賀誠施針,他已漸漸有了些許痛覺,如若能這樣下去,繼續好轉,明年初隻要能感覺到光線,也許就有機會重見光明。
顏之雅跟他感歎,小侯爺把你弟弟送來的真是時候,賀誠如今十三歲出頭,身子還再長,她施針才能有些作用,要是再晚個一年半載的,賀誠這眼睛,恐怕就是華佗再世,也沒一點希望了。
那時顏之雅還感慨是賀誠運氣好,可賀顧知道了誠弟身世,再回憶起她的話,卻隻覺得鼻頭發酸。
上一世的賀誠……可不就那樣瞎了一輩子,明明才學不差,卻遭了這眼睛拖累,一生不得誌,鬱鬱寡歡嗎?
賀顧雖是重生了,但上輩子畢竟也做了十來年的一家之主,骨子裡對長兄如父這句話深以為然,護犢子得很,如今更覺賀誠遇到的糟心事已經夠多了,所以他也根本不想讓賀誠摻和到公堂之上,看著賀南豐和萬姝兒扯皮,弄得鬨心,更怕耽擱了他讀書進學的正事。
可是賀誠現在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今日國子監不是如常進學的嗎?
是誰去叫他來的?
賀誠仍是穿著國子監那身白底黛邊的寬袍敞袖監生袍服,頭戴書生帽,顯然是在國子監課上了一半,半途來的。
賀顧瞅了瞅那邊臉紅脖子粗,眼神凶狠,衙役拉都拉不動的賀老頭,和已經被他折騰的鬢發淩亂,掐的翻著白眼就差吐舌頭了的萬姝兒,皺了皺眉,低聲道:“你怎麼不在國子監好好讀書,來這裡做什麼?”
賀誠心性純良,賀顧比誰都清楚,上輩子他們不是“同母”,賀誠都能為了救他,把自己搭進去,何況萬姝兒直到今日以前,在所有人心中,都還是賀誠的“生母”呢?
賀小侯爺實在怕這小傻子弟弟拎不清楚。
然而還沒等賀誠回答,那邊的言老夫人瞧見這戴著眼罩的少年,卻忽然紅了眼眶,她隻用絹帕擦了擦眼角的淚,便兩步衝上前來,一把將賀誠攬進了懷裡,邊哭邊揉著他,泣道:“我苦命的外孫兒啊,都怪當初你娘生你時,外祖母疏忽了,竟叫那喪良心的賊婦將你換了去,害的你瞎了一隻眼睛,這些年來又受了這麼多委屈,都是外祖母對不住你啊,你受委屈了……”
賀誠顯然本來是有話要說的,這下叫言老夫人如此一抱,倒是人先傻了,要說的話也忽的堵在了嗓子眼兒裡。
如今賀誠個頭,已經長得和言老夫人差不太多,言老夫人抱著他,賀誠的腦袋便正好搭在老夫人的肩窩上。
言老夫人的懷抱既溫暖又柔軟,她雖然因為情緒失控,力道有些大,但畢竟也是個垂垂老矣的老婦人,力氣再大也大不到哪去,自然是勒不疼賀誠的,可這般來自長輩的、不遺餘力的、無比親密的懷抱,賀誠此生卻是第一次遇上,一時也是呆了。
萬姝兒當然是從來沒有這樣抱過他的。
賀誠小時候,也不是沒有疑惑過,人人都說,他是整個長陽侯府唯一一個親娘還在的孩子,按理來說應當比大哥賀顧、三妹賀容這樣小小年紀就沒了娘的,過得好得多,可外人畢竟也隻能看見表象,去了麵子,裡子是冷是熱,那便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娘”不喜歡他,外人都不知道,可賀誠卻知道。
這也是他從小藏到大的秘密。
書上說,父母之恩大過天,舐犢情深,可是賀誠卻從來沒有從“母親”身上感受過一丁點的舐犢之情。
萬姝兒對他好嗎?
憑心而論,不曾短他吃穿住用,但也僅此而已了。
六七歲以前,沒有分院獨居的那段日子,小賀誠還是個會饞小糖人兒,紙風車的奶娃娃,還住在“娘”的院子裡,可每到夜深人靜時,“娘”看他的那種眼神,直過去了六七年了,他都還記得。
彆說喜歡了,賀誠甚至懷疑,“娘”是怨他、恨他的。
甚至除了爹在時,她都從來不叫他“誠兒”。
小時候賀誠還很為此難過,甚至想過為什麼,後來他自以為想明白了——
原因多半是因為他不爭氣,娘胎裡就瞎了一隻眼睛。
“娘”想要過的更好,隻從她那樣不遺餘力的討好爹,賀誠就能看的出來。
若是他也是個健全之人,多半“娘”就不會是這樣的態度了吧?
這樣,他若是能考中,便能和彆人一樣,得了授官,光宗耀祖,給她爭臉,說不準還能和大哥,爭一爭侯府的爵位。
……可是仔細一想,賀誠又不太想和大哥爭爵位。
大哥是嫡是長,是名正言順的爵位繼承人,他若真的去爭了,便是生了非分之想,有違聖賢教誨,白讀了這許多年的書。
若真那樣,不爭是不順母親的意思、不孝,爭了是為弟不恭、不悌。
……真是想想就頭疼。
是以賀誠後麵總是安慰自己,瞎這一眼也好,省的左右為難,兩邊不是人。
可是今天,卻告訴他,原來他這樣多年的困惑和難過,都是沒有必要的,“娘”根本不是他的親娘?
而且他的眼睛,當初會瞎了,也是她故意拖的?
這兩日他都很恍惚,雖然汴京府的案子還沒查明,彆人都說大哥狀告的過於荒謬,未必是真……
可是賀誠自知曉了賀顧狀告的內容,心中這多年來,許多始終想不通的團團疑雲,卻一下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和答案。
……為何他總是忍不住想親近大哥三妹?
為何“娘”明明那樣弱不禁風,他自小在學堂掰手腕卻從來沒輸過?甚至一不小心,還將不止一個同窗的胳膊掰骨折過?
……
直到如今,全有了答案。
賀誠感受著言老夫人的懷抱,抬眸便見到兩步外,大哥賀顧看著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既內疚,又心疼。
隻要一眼,便知道賀顧眼底的情緒是發自內心的,和往日“娘”在爹麵前拿他裝乖賣可憐的惺惺作態,天壤之彆。
賀誠閉了閉眼,垂在身側的手頓了頓,卻還是沒忍住抬起來,拍了拍言老夫人的背脊。
他感覺到鼻頭有點發酸。
堂上端坐的三皇子道:“齊大人,賀二公子是我遣人去國子監請來的,此案他首當其害,也該來堂上,了解萬氏所作所為。”
齊肅先前去問駙馬,要不要請來賀二這個苦主,駙馬還跟他說,怕二弟受不了刺激,先不要叫他,是以今日賀誠出現在這裡,還叫他心頭一跳,生怕是哪個不長眼的去請來了賀二公子,回頭害他得罪了駙馬。
……搞半天是殿下您乾得啊,也不早說。
齊肅心中腹誹,麵上卻笑的春風化雨,深以為然的點頭道:“殿下所言極是,既然入讀了國子監,也該是能辨明是非的年紀了,如此關乎自身的大事,的確該叫二公子到場。”
又看了看堂下的賀誠和言老夫人,乾咳一聲道:“老夫人且先……且先緩一緩,待回了家去,自有時間叫老夫人和外孫敘話。”
又道:“賀二公子,你今日可要給萬氏說情麼?”
雖說萬氏之惡,聽了叫人齒冷,他如今是主審,陛下、三殿下都看著,他定然是不會輕饒的,但賀誠畢竟是苦主,若是他來求情,也不是不能稍微判的輕一些……
賀老侯爺已被衙役拉開,正坐在地上,“嗬嗬”的喘著氣,他畢竟上了年紀,一時情緒波動太大,鬨得臉紅脖子粗,身子也沒緩過來。
倒是萬姝兒,脖子被他撒開,好容易喘上了氣,這才沒昏死過去,緩緩恢複了神智,瞧見賀誠來了,才猛然驚覺方才她實在太過忘形,一時沒忍住露了本來麵目。
她並不是毫無生機的,她怎麼給忘了!
還有賀誠啊!
這個“兒子”一向對她十分孝順,懂事又聽話,便是……便是如今他知道她做的事了,知道她不是他生母,可是……可是賀誠那般寬和淳厚,他……他一定不忍心的吧?
賀誠怎麼會忍心,看著她落得淒慘下場呢?
萬姝兒覺得自己很了解這個“兒子”,她相信,賀誠不會的,賀誠一定不忍心的!
隻要還有一線生機,她就不會輕易放棄。
當即便亂著鬢發,不顧狼狽,眼淚鼻涕一把抓的爬到了賀誠腳邊,哭道:“誠兒,誠兒,娘知道錯了,我當初也是沒辦法,我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嬤嬤便說肯定是活不成的,我那時日子過得不好,你爹又開始冷落我了,總往主院那邊跑,若是……若是我沒了孩子,他說不準……說不準就再也不會記得我了,我一個妾在府中如何立身啊我也是逼不得已……我也是沒辦法……”
言老夫人看的作嘔,拉著外孫朝她肩膀就是狠狠一腳,直踹得萬姝兒往後倒去,怒道:“你這賊婦!還敢自稱是我外孫兒的娘?再敢胡說,小心我撕爛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