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重生前的那個世界,百年之後,國朝江山不再穩固如昔,那少說也有他五分罪責。
他這句話說的聲音極低,可裴昭珩卻聽得清清楚楚。
他遙遙看著賀顧,再沒說話。
賀顧也不願想那些糟心事了,隻摸了摸鼻子笑笑,道:“酒喝多了,都是胡說八道,我頭有點昏,回去睡了,殿下也早歇息。”
語罷便轉身離開了。
-----------------
十月不知不覺,便這麼過了一半。
有了皇帝聖旨,長陽侯府這樁案子也算圓滿畫了個句號,賀南豐被奪爵軟禁在府中閉門思過,賀顧承襲侯府爵位,成了整個汴京城中年紀最輕,又有宗冊和天子認證、貨真價實的侯爺。
不過其間也有禦史言官彈劾,說他已是駙馬,不該再承襲長陽侯府的爵位,如此對外戚恩遇太過,不是好事,雖說本朝並無不允許駙馬再加其他爵位的舊例,但也不妨礙言官們天天拿這事兒給皇帝的耳朵搔癢癢。
隻是天子明顯是沒聽進去這些人的牢騷的,連搭理都沒搭理,一個眼神都欠奉。
不過賀顧並沒有在言官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個寶座上待太久,原因無他,他小舅子三殿下圍魏救趙來了。
皇帝有意命三皇子裴昭珩為江洛宣撫使,替他前往江慶、洛陵二地,督辦災後河堤重修、賑災錢糧撥付等事務。
聖上一露了這個意思,朝野爭議不休,簡直是瞬間炸了鍋,一時無論是言官還是遠在江洛的芝麻小吏,都是紛紛上奏納諫,勸皇帝三思的奏折幾乎是雪片兒一般,朝攬政殿的禦案上飛來。
群臣意見很統一,三皇子病居金陵多年,又無理政經驗,乍然分撥這等重要差事給他,怕他不能勝任,屆時不僅誤了賑災的差事,還怕累及三殿下的身體。
又紛紛推舉出了更合適、更能勝任的人選——
閒了大半年、且有多年觀政崇文殿經驗的太子,裴昭元。
誰知,大事上一向很聽勸的皇帝,這次卻似乎十分一意孤行,不僅對這些反對的奏折視若無睹,還把帶頭那幾個跳的最凶的,統統給拎出來好好收拾了一頓——
禦史台趙秉直,兒子出入於花街柳巷,為了幾個妓子和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趙秉直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他已因著這事被彈劾了多次,隻是皇帝一直隱而不發,直到如今他做了反對三皇子出任江洛宣撫使的急先鋒,卻叫皇帝在這時候,翻出了過往七八個參他不教子女,私德不休的折子,當著文武百官的麵,黑著臉摔在了崇文殿前,叫他自己撿起來看。
皇帝沉著臉道:“怎麼?卿教出了這樣的兒子,卻還想著要替朕,來管教起朕的兒子來了嗎?”
隻嚇得那趙秉直兩股戰戰,麵有菜色,再也不敢蹦躂了。
緊接其後,另外幾個跳的凶的也被皇帝挨個兒收拾了一番,這位從來慈眉善目,上了朝就是“善”“善”“善”,“準”“準”“準”,“可”“可”“可”的仁和之君,似乎突然就變得沒那麼好拿捏了,百官一時都有些瑟縮,不敢再輕舉妄動,生怕觸了黴頭。
天子的脾氣再好,那也是天子。
何況皇帝這次看起來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其實百官如此反對,倒也不完全是因為真的怕三殿下無法勝任,畢竟江洛水患、最要緊的關頭已經過了,說白了如今遣誰去主持賑災、重建河堤,區彆不大,所以八月初皇帝沒有遣太子前往,而是叫了王庭和王老大人去,他們反應也不曾如此劇烈。
可若是這宣撫使的位置,要在兩個皇子裡挑一個,那就不得不叫人多想了。
百官自然是不願意皇帝輕易動儲的。
如今的儲君仁和賢德,並無什麼不是,若是隻因皇帝一人好惡,輕言廢立,屆時國本動蕩,站了隊的自然害怕,沒站隊的也怕整個朝局重新洗牌,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隻是……吏部尚書陳元甫大人,太子殿下的親舅舅,卻始終不曾表態。
至於太子殿下那邊,自然更是什麼動靜也沒有了。
至少在百官看來是如此的。
-------
自三皇子回京以來,每逢初一十五,裴昭珩便要回宮給皇後請安,半個月一趟,也不頻繁,賀顧便陪著他一起進宮,畢竟如今長公主不在,他是女婿,代她進宮請安也是該當的。
十五這天,二人便又一道進了宮來,在芷陽宮陪著陳皇後說了會話,坐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便又磕了個頭出來了。
賀顧和裴昭珩並肩行在禦苑花園中,離宮的那條小路上。
自從在言府,賀顧宿醉那一夜過後,二人就都很默契的沒有再提過那個晚上的事,相處一如從前,就仿佛他們之間仍然尋常是親戚,普普通通郎舅倆,從來沒有過小舅子給姐夫表白,也從來沒有過姐夫提議帶著小舅子逛男風館這種尷尬事一樣。
賀顧本是出於避嫌之心,和裴昭珩保持距離,誰知他避嫌,三殿下卻比他更避嫌——
賀顧明顯感覺到,三殿下的態度疏遠了許多。
或許並不能稱之為疏遠,而是回到了一個正常的小舅子對姐夫的態度,禮貌、恰到好處的親切和關懷,除此以外再無之前那些個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的曖昧舉動了。
賀顧既在心中慶幸,還好三殿下願意走回正途上,雖說他並不歧視龍陽之癖,且這一世三殿下也不一定就真能坐上那個位置,但搞男風搞得絕後這種事,對一個未來有可能成為君王的皇子來說,總歸不是什麼好事的。
隻是裴昭珩的態度疏遠了,他心中也難免有些打起鼓來。
彆不是他那夜拒絕的太傷人,叫三殿下生了芥蒂了吧?
二人並肩行在禦苑小路上,賀顧終究還是沒忍住,小聲問了一句,道:“殿……殿下,那日……”
話到嘴邊,又有點說不出來了。
畢竟提到那一個晚上,就無可避免的要提到三殿下跟他表白被他拒絕這回事,好容易才不用糾結這件尷尬事了,現在又要重提,實在叫人頭疼……
可不提卻也不行,上一世賀顧得到的最沉痛的教訓,就是為人臣子,一定要注意和主君溝通,一旦被誤會了,便是埋了刺了,一天兩天還好,萬一某一日東窗事發,秋後算賬,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隻得硬著頭皮道:“呃……殿下沒生我的氣吧?”
裴昭珩的腳步頓了頓,側過頭目光淡漠的看了他一眼,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並未。”
賀顧愣了愣。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殿下近日來,神情越來越像瑜兒姐姐了。
賀顧道:“那……那就好……”
裴昭珩頓了頓,道:“方才在母後麵前,子環說好男兒胸懷天下,誌在四方。”
賀顧一愣。
這話他剛才是說過……但那是陳皇後擔心他被瑜兒姐姐一個人甩在京中,心中憋悶,關懷他時,他才說來寬慰陳皇後的,隻是意在告訴嶽母他並非等不得瑜兒姐姐,他手上也有彆的正事在做,叫嶽母寬心,彆為自己擔憂罷了。
隻是三殿下怎麼忽然提起這個來了?
裴昭珩道:“子環所言,亦是我這些年來在金陵,心中所想。”
賀顧微微一怔。
裴昭珩道:“這幾日為了江洛宣撫使一職,朝野上下,爭議不休,父皇如今仍是不願鬆口,力排眾議要我前去。”
賀顧心中一動,道:“陛下……陛下信任三殿下,這是好事。”
裴昭珩“嗯”了一聲,道:“若最後父皇定下的人選確然是我,過幾日我便需得動身了……約莫要明年年關前後,才能回來。”
頓了頓,又道:“這幾日我便是在想此事,並非因你之故。”
三殿下性子坦蕩磊落,與太子不同,他不是那種會惺惺作態、口是心非安撫人心的人,他說沒有定然就是沒有了,賀顧聽他不是生自己的氣,心中這才微微一寬,點頭認真道:“這機會難得,陛下所托,事關重大,若殿下真能前去……必得把握好。”
裴昭珩頷首道:“……我自省得。”
二人正說著,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個青年爽朗笑聲。
“孤聽聞今日三弟進宮來給母後請安,還想去芷陽宮堵你,結果硬生生撲了個空,這才曉得你竟剛走,三弟怎麼走的這樣快,叫孤一頓好追,咦?駙馬也在,這倒正好。”
賀顧聽到這個聲音,整個軀體都隨之微微一僵,喉頭發澀,一時竟然沒法回過頭去,還是裴昭珩反應快,轉過身朝來人拱手一禮,道:“見過皇兄,臣弟與駙馬正要出宮,皇兄要尋臣弟,叫宮人通傳便是,不必如此麻煩。”
太子朗聲一笑,道:“孤也是近日新得了父皇賜下的好茶,聽說你進宮了,心血來潮,這才起了主意,想叫你去我那兒坐坐,嘗口好茶,正好今日駙馬也在,不如一同前去?”
裴昭珩頓了頓,道:“皇兄親自來請,臣弟豈敢推辭,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一行人這便改換路徑,往東宮去了,裴昭珩正抬步要走,卻發現身邊的賀顧久久未動,他轉頭一看,就見賀顧臉色有些發白,額角微微有汗。
賀顧神色有異,但並不明顯,除非是與他極為親近之人,外人看不出什麼端倪。
裴昭珩卻一眼看出來了。
他抬頭看了看前麵太子的背影,微微蹙眉轉眸回來看著賀顧低聲道:“子環,你怎麼了?”
賀顧閉了閉眼,很快又睜開,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我沒事,走吧,殿下。”
方才太子已叫了他,眼下他便是見了太子再難受,再害怕,也不能不去,更不能給三殿下拖後腿。
……且去吧。
看看這一次,太子又有什麼新花樣。
可就算他這麼鼓勵自己,身體的本能、靈魂深處的畏懼,卻是騙不了自己的,隻是短短片刻功夫,賀顧掌心便已經全是冷汗了。
身體幾乎是克製不住的、不爭氣的微微發抖。
他在心裡唾棄自己。
不就是被裴昭元這個忘恩負義、睚眥必報的小人淩遲了嗎,賀子環,你至於怕成這樣嗎?千軍萬馬、屍山血海都過來了,裴昭元不過是個小人罷了,也值得你怕成這樣?你是孬種嗎?
賀子環,你就這麼孬嗎?
他一遍一遍的在心中對自己這樣說。
可手心的冷汗卻一點沒少,反而更多了。
正在此刻,賀顧的右手卻忽然被一隻溫熱乾燥、骨節修長的大手緊緊握住了。
賀顧微微一怔,轉過頭抬眸,便望進了裴昭珩那雙既幽深又淡漠的桃花眼裡。
他什麼也沒說。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網手機版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