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風驟雪,院子裡也堆了厚厚一層白色,出了屋子,那打鬥聲便又更加清晰了幾分,雖然斷斷續續,但賀顧卻聽得出來,那聲音在朝著他們借宿的這戶人家靠近。
賀顧瞧了瞧,小院裡屋子外牆上沒掛什麼東西,隻有一個草笠、蓑衣、幾節乾了的玉米,唯一稱得上武器的,是張看上去十分粗糙的大弓,賀顧一把抓下了那弓,邊上箭筒裡隻有廖廖兩三支箭,也叫他一並抽了出來,這便挎上弓快步打開院門離開了。
天光乍曉,雖還不算明亮,但卻已經足夠看清四野情形,賀顧剛一離開這戶人家,果然抬目就在不遠處荒原裡看見了一人一馬——
不,馬背上不止一個人,是一個男子、懷裡似乎抱了個女的。
而他身後還追著四匹馬、馬上跨著人,手裡都拿著兵刃,他們與跑在最前麵馬上抱著女子那人追的極為緊,這幾人都在朝那馬上男子發難,馬兒一邊跑著,幾人一邊在馬上纏鬥,打的甚為熱鬨。
倒是那抱著女人的男子,有幾分本事,他懷裡護著一個,單手執刀對敵,竟還能以一敵四,掣肘這樣大,他竟還能支撐,雖然看著已是勉強,但也殊為不易了。
此處雖是京郊,不在城中,勉強也算天子腳下,竟然能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發生這等圍追劫殺的歹事,這些人究竟什麼來頭,竟然這般大的膽子,這麼狠的心腸,連個女子也不放過?
也算這一男一女走了大運,今兒叫他撞上了,他從院子裡尋到的武器又恰好是張弓,這般情形,他正好能相助一二。
隻是眼下,也不曉得這夥人是什麼來路,貿然之下賀顧心覺不必先下殺手,但也不能瞧著這後麵追著的四個人,光天化日之下殺人劫掠,便還是取下了挎著的大弓。
這弓約莫是這戶人家那漢子,上山打獵用的,且多半還是轉射麅子、大體型野獸所用,分量頗沉,賀顧卻覺得正好順手,真是巧上加巧,他拿出來的也隻有三支箭,要想助那被追殺的一對男女,便一箭也不能偏了。
賀顧抽了一支箭,另外兩隻沒地方擱,索性叼在了嘴裡咬住,他屏氣凝神,開弓搭箭上弦,眼裡瞄準了那追在最前、正揮刀橫劈之人,□□馬兒的前足——
然後嫻熟的拉滿手中大弓,“咻”的一聲射出了第一箭。
北風呼嘯,賀顧射出的這隻看似樸實,沒什麼花樣,也不甚鋒利的羽箭,卻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力量和速度,穿透了百餘步的距離,穿透了寒冷的、蕭索的、叫囂著的北風,既狠又準的紮進了馬兒前足小腿。
那馬吃痛,一聲驚鳴,立時前足一折,朝前跌了下去,馬上的人猝不及防,更是順著那馬兒跌下的方向滾落下了馬背,狠狠摔了下去,在雪地上翻了十幾滾。
賀顧卻沒露出一絲得色,隻是仍然屏氣凝神,又從嘴裡抽了一箭,朝追在後麵第二匹馬的前足開弓——
裴昭珩走出院門時,瞧見的便是這幅情形。
天地空曠,北風呼嘯,四野白茫茫無邊無際,隻有遠處的群山連綿起伏,而他的駙馬,口中正叼著一支羽箭,看著某個方向,手中彎弓如滿月,聚精會神,流暢嫻熟的開弓出箭。
十七歲的賀顧,側臉已經脫去了七八分少年時獨有的圓鈍感,嬰兒肥漸漸消去,臉部線條愈發俊朗利落、劍眉飛鬢,而那雙向來笑意朗朗的眼睛,此刻帶著幾分殺意,瞄著獵物時,他的目光與平素不同,顯出幾分少見的淡漠和冷峻。
這副模樣叫裴昭珩看得眼神停在他身上頓住了——
短短幾息功夫,賀顧連出三箭,一箭未偏。
驚馬摔了三個,那被追著的男子壓力大減,動作這才從方才的遲滯難支,變得稍微流暢了幾分,但也僅僅是幾分而已。
他明顯察覺到了這個方向有人助他,勒轉馬韁,便朝賀顧奔來,沒幾息功夫便近在裴、賀二人眼前了。
賀顧看清了來人,卻是微微一怔。
……竟然是他?
跑進了才看清,這男子左腿已是中了一刀,鮮血汩汩的朝下流淌著,順著馬兒的腹部,落在了白皚皚的雪地上,點點滴滴撒了一路的殷紅血跡,格外觸目驚心。
那馬上女子,賀顧竟然也識得——
竟是蘭疏!
抱著蘭疏的,不是彆人,正是當日陛下賜給公主府的,原先在宮中跟隨陛下、與承微一樣玄機十二衛出身的公主府府衛統領,周羽飛。
還沒跑近,周羽飛便遠遠朝賀顧喊道:“前麵的兄弟!我與這位姑娘遭歹人追殺,在下有傷在身,實是不支,兄弟武藝不凡,還求相助一二,他日必定厚……啊?駙馬爺……三殿下??”
顯然是跑的近了,周羽飛也看清了二人麵貌,唬了一跳,他怔然間,□□馬兒腳步稍緩,後麵追著他的那人趕了上來,又是一刀劈在空中,眼看就要落在周羽飛肩上。
還好賀顧眼力迅速,反應飛快,兩步上前拉住周羽飛與蘭疏胯|下馬兒鞍具,身姿如燕的起身來,抬腿便飛起一腳,準確無誤的踹在了那人拿著刀的手腕上,賀顧腿上力道生猛,當即踹得那人半邊身子筋絡一麻,手裡的刀一個沒握住掉了下來,正好被賀顧接住,賀顧落下身便揮刀生生斬了他□□馬兒一足。
那人骨碌碌滾下馬來,等他回過神來,頸側已經被賀顧橫刀在旁了。
“怎麼回事?”
眼見終於脫離危險,周羽飛長舒了一口氣,他腿上失血過多,嘴唇一片蒼白,卻還是看了看駙馬和三殿下,勉力回答道:“三殿下回京,屬下……屬下本應一道,但因著惦念蘭疏姑娘,想著她也在洛陵,臨走之前,就想順道給她家中送塊臘肉,就……就沒跟著殿下一道回京,去了蘭疏姑娘家一趟,結果正好碰到這些歹人暗害追殺姑娘,我們便一路逃回了京城,這些人也追了我們一路,我一時不慎負了傷,還好今日在這裡遇到了殿下和駙馬爺……”
賀顧沉默了一會:“……蘭姨怎麼會在洛陵。”
裴昭珩:“……我給蘭姨放了個長假,叫她回家探親去了。”
賀顧:“……”
他沉默了一會,半晌才看了看周羽飛,又轉眸看著三殿下,麵無表情的問道:“……連他都知道?”
言下之意,周羽飛都知道“長公主”的真實身份,還知道蘭疏根本沒跟著“長公主”去宗山,而是回了洛陵老家。
……合著彆人都知道,全他娘的蒙他一個呢是吧?
裴昭珩看出了賀顧心思,道:“周統領是父皇心腹,才知曉此事……並非……”
話說到這裡,卻又頓住了。
並非什麼呢?
並非有意瞞你?
……可惜不巧的是,他確然是故意瞞著子環的。
賀顧麵無表情的思索了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遠處那三個剛才落了馬、追殺周羽飛的男子,見有人助他,同伴又失了手,也不畏懼,反而撿了刀遠遠朝他們奔來,似乎仍不罷休。
賀顧胸中本就憋著一團火,見狀更是在心裡冷笑了一聲,暗道天堂有路你們不走,地獄無門還偏往爺的刀上撞。
既然是追殺周羽飛和蘭疏的,用腳想都知道十有,和宗山殺了一寺人的幕後黑手,同出一主,此人不但知曉“長公主”不是“長公主”,還對她身邊的侍婢蘭疏的行蹤了若指掌,此人多半知道三皇子便是“長公主”,又這般火急火燎的要殺了蘭疏滅口,好叫“宗山蓮華寺遭馬匪劫掠,長公主、身邊婢仆、寺中姑子皆受其害,無一活口”這個說辭無懈可擊,否則他便不必要殺蘭疏滅口了。
那人維持這個說辭,究竟所圖為何,賀顧亦不知,隻是他猜猜也曉得必然是包藏禍心、不會是什麼好事,那便也不用對著幾個人留手了。
賀顧一腳踢暈了被他用刀架在脖子上的那家夥,執著刀便迎上了那三個追過來的人,一時兵刃交擊作響,賀顧以一敵三,四人纏鬥成一片。
裴昭珩看的眉頭緊鎖,上前抬手便抽過了周羽飛手中長刀,隻道:“借刀一用。”
不等周羽飛回答,他便已飛身上前,加入了戰局。
賀顧何等身手,三殿下何等身手?
便是隻賀顧一人,收拾這三個也不費什麼功夫,何況還有個三殿下臂助,隻過了短短七八招,便收拾了一個,又奪了另兩人手中兵刃,橫刀在他們頸側,賀顧低頭踩著其中一個的背脊,冷聲道:“誰叫你們來的?”
誰知這人落了敗,受人挾製死門,竟然也不驚慌,反而忽然反向抬起一臂,袖口裡隨之射出三枚閃著銀光的東西,賀顧幾乎是立刻就看清了那是三枚小小的袖箭,通體閃著銀光的箭身,箭頭卻一片烏黑,顯然是淬過毒的,距離實在太近,賀顧竟一時躲閃無門,眼看就要中招——
“小心!”
電光火石之際,還好有人一把撈住了他的腰,猛地拉他側過身去,這才將將躲過。
拉他的正是三殿下。
賀顧驚魂甫定,回過神來便感覺到地上被他踩著、暗算他的這人忽然不掙紮了,他心頭一股不祥預感浮起,翻過那人的身子,果然見此人的口鼻已經冒了黑血。
裴昭珩也很快反應了過來,翻過被他架著刀的那個,亦是如此。
周羽飛在背後低喘一口氣,道:“都是死士,另外三個追我時,袖箭已經用過,我正要提醒二位爺,誰想您二位就直接上了……還好沒事。”
賀顧蹲下身翻了翻這幾人身上衣裳,很快便在袖口裡發現了一個眼熟的標記,眉頭一緊,低聲道:“洛陵鎮守大營的人?”
聞修明的人?
……裴昭臨乾的?
他回頭看了看三殿下,卻見他也正看著自己,兩人目光相觸片刻,裴昭珩頓了頓,道:“……不是他。”
賀顧沉默了一會,道:“我知道。”
他倆在這打啞謎,周羽飛聽得雲裡霧裡,正要發問,他懷裡一直昏迷著的蘭疏卻幽幽醒轉了。
幾人連忙圍了上去。
見蘭疏睜開眼睛,周羽飛連忙關切道:“蘭姑娘,你可好些了嗎?”
蘭疏正要答話,卻一眼就看見了身前的裴、賀二人,她愣了愣,立刻麵色大變。
聰明如她,自然知道,此刻她出現在賀顧麵前,意味著什麼。
裴昭珩看出她心中所想,低聲道:“蘭姨不必驚慌,子環都知曉了。”
蘭疏一愣,道:“什麼?”
又側目看了看賀顧,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道:“駙馬爺……都知曉了?”
賀顧:“……”
這種發現整個世界都在一起忽悠自己的感覺,實在不太妙……
他不動聲色的磨了磨後槽牙,麵無表情、皮笑肉不笑道:“是啊,我都知道了。”
蘭疏沉默了一會,忽然瞧見了三殿下一向係的整整齊齊的衣襟,今日竟然不大嚴實,微微開了一點——
好死不死,蘭疏正好看到了那兩排看起來生龍活虎、甚為活潑的小牙印。
蘭疏:“……”
她看了眼二位小祖宗,由衷的感慨:“二位爺……你們這麼快啊。”
賀顧:“……”
裴昭珩:“……”
……啥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