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又一次, 被三殿下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包圍了。
近年來,汴京城中浮靡奢逸之風盛行,男子間也流行夾桃帶花、敷粉熏香, 但比起京中時下流行那些個昂貴香料的張揚豔烈的氣味,三殿下身上這股檀香味兒, 卻是清淺幽淡,似有若無的。
賀顧記得蘭疏說過,慶裕宮中使用的這種紫檀香, 原是南境每年都會上奉的貢香,雖則不算多名貴, 卻有理氣和胃的功效, 三殿下……或者說是喬裝的“長公主”, 也是因他七八歲那年姐姐夭折後, 落了一場大病,還一點小的三殿下就這樣留下了個脾胃不和,食欲不振的毛病, 慶裕宮中才會長年使用此香。
這檀香味本來無甚特彆,自然也沒什麼催|情功效。
可此刻聞在賀顧鼻腔裡——
這氣味卻像是被小火溫過的醇酒一般,飄蕩在空氣中,包圍了賀顧的所有嗅覺, 它是裴昭珩獨有的味道, 代表著這個人的存在、溫度, 有種不足以對外人言說的隱秘寓意, 除非能如賀顧此刻,這樣和他唇齒相依、耳鬢廝磨, 尋常人是斷斷窺不得一二的。
賀顧隻是愣怔了片刻, 便迅速的被這氣味催眠、被這個吻誘惑, 他像是進入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混沌當中,情不自禁的沉浸其間,無法抗拒,又像是溺斃在了溫柔鄉裡,越陷越深。
公主府的花園很大。
沒有人會發現,此刻花園中某個無人的遊廊角落裡,兩個修長的人影交纏相擁。
廊外天昏風寒,冷雪落滿梅枝。
廊下的賀小侯爺,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賀顧的手隻在身側顫了顫,便再不猶豫,也不克製了,他抬起手抓住了裴昭珩腰側的衣料,先是捏在手心裡攥了攥,便順著三殿下勁瘦緊窄的腰身,指腹摩挲著、跳躍著、尋到了他微微彎曲的堅硬脊骨,又順著那脊骨一路向上,最後攬上了青年寬闊的肩背。
這個吻的確是裴昭珩先開始的,可很快賀顧便從完全的被動狀態裡脫離了,他幾乎是坦然的、毫不掩飾的抬起頭,迎和著三殿下這個原本隻是淺嘗輒止的親吻,開始瘋狂的攫取對方的溫度和氣息。
賀顧的反應實在出人意料。
他接受和適應的太快了,甚至都不像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吻嚇到,他從容的不符合常理,甚至還想反客為主。
裴昭珩當然發現了他的企圖。
還未長成的少年人,有一種獨有的莽撞和稚氣,他想要發起攻勢、想要反客為主、想要攻城略地,卻不料三殿下也並不是好相與的,他仿佛有著一種近乎天生的、敏銳的洞察力,並沒有讓賀顧順利的實現自己的小算盤,很快就轉變策略,開始以攻為守了——
這個原本隻是試探的淺吻,就這樣徹底變了味,變成了兩個年輕男人之間,誰也不肯讓步的較量,可卻又始終摻雜著幾分壓抑已久、再也難以掩飾的、近乎貪婪的愛意和眷戀——
直到裴昭珩感覺到肩窩處的衣料,傳來了一陣溫熱的濕意,他拉開賀顧,抬起他的頭,卻發現賀顧眼眶已然是一片通紅,那少年紅著眼睛、臉上掛著淚痕,卻又一言不發的注視著他,目光一瞬不錯,像是在渴求著什麼,卻又摻雜著幾分無聲的頹然……
看的人心臟都跟著收緊。
賀顧吸了吸鼻子,半晌才悶聲道:“殿下……彆這樣。”
裴昭珩抬起手,他骨節分明的指節蹭了蹭少年掛著淚水的頰畔,低聲道:“……為什麼?”
“方才……子環不是很喜歡嗎?”
“怎麼又哭了?”
他這個“又”字用的十分精到,賀顧聽了,便不由的愣了愣,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短短一段時日,他竟已在三殿下麵前哭了不止一回,若是再算上以前“瑜兒姐姐”在時,他這輩子在三殿下一人麵前哭過的次數,可比上輩子一世都多……
……他怎麼忽然成這幅模樣了?
三殿下的這個問題,讓賀顧覺得既羞恥又難堪,他正不知該如何回答,遠處便傳來了征野的聲音。
征野看見他倆在這裡,遠遠朝他們招了招手,興高采烈的扯著嗓門喊道:“爺,三殿下,你們在這啊!”
征野捧著個小匣子,小步跑了過來,賀顧心中暗自鬆了口氣,心道這家夥總算來得是時候一回了,問他:“什麼事?”
征野跑近了,看見賀顧臉上還掛著的眼淚和紅紅的眼眶,立刻怔住了,半晌才震驚道:“爺……這是怎麼了?”
賀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副模樣,實在有些不好解釋,然而此刻征野已經看清楚了,他想要掩飾也晚了,隻得胡亂抬手擦了擦,道:“沒什麼……隻是一點小事。”
征野看了看旁邊一言不發,不知為何今日隱約讓他感覺到散發著冷意的三殿下,又看了看自家侯爺,他十分難得的敏銳了一回,聞到了點不尋常的氣息,這次他很有眼色的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隻抱著匣子道:“顏姑娘的新稿子改完了,請我傳給爺看看,這回行不行?”
賀顧怔了怔。
顏之雅的稿子?她的稿子不都是直接拿去書坊,找蘭宵一手印售的嗎?怎麼會叫他看……?
……啊,賀顧想起來了,顏之雅是有那麼個話本子,就是最早時候那個將軍和皇帝的話本子,題材有點不太妙,他本來叫顏之雅乾脆直接放棄這一本,誰知“一顧先生”很倔強,堅持說這本是她的得意之作,她總能改好的,定會改的叫賀顧這個書坊東家都說不出不是來,到時候再找蘭宵,照常印售。
賀顧接了話本子,叫上了三殿下,便與征野一道往茶廳去了。
方才他才和三殿下……這龍陽話本子現在實在不好當著三殿下的麵看,便隻按下,打算回頭再看,又叫下人奉了茶,招呼裴昭珩用茶,眼下茶廳裡有下人守著,兩人之間的氣氛便又回到了平常,不再如方才獨處時那樣曖昧了。
雖然賀顧明顯感覺到,三殿下似乎並不願意罷休,但隻要他一有要繼續方才廊下那種氣氛和話題的苗頭,賀顧便立刻眼神飄忽的顧左右而言他,或是直接就不接觸他的目光,他表現的這樣明顯,裴昭珩自然也是看得出來的。
裴昭珩:“……”
一個裝睡的人,的確沒那麼容易叫醒。
賀顧存心要躲,便是再逼他,也是無用。
“北去宗山路途遙遠,天寒雪厚,打點好行裝再走。”
賀顧聞言一怔,轉頭卻正好對上了三殿下幽深的目光,還來不及躲,便聽他忽道:“……我不急,子環。”
“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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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攬政殿。
“這是珩兒這一趟去江洛主持河堤重修、調撥賑災錢糧的奏事折子,前些日子雜事繁瑣,朕也沒空顧及此事,正好今日王老在這,不如也拿去看看,看看他寫了什麼,寫的怎麼樣?”
王庭和坐在殿下皇帝給他賜的座上,接過了內官小心翼翼捧著遞下來的折子,打開凝神看了半晌,才道:“回陛下的話,老臣已看完了。”
皇帝道:“如何?”
王庭和道:“貴在務實,言之有物。”
皇帝道:“不錯,朕也是這樣覺得,這孩子雖然不如王老眼光毒辣,能一眼揪出那些個害蟲來,但除此以外,其他差事辦的也還算儘心,勉強過得去,趕著修完了江慶固南縣最後一道河堤,這才連夜趕回京來,隻是除夕宮宴還是沒趕上。”
王庭和道:“三殿下年紀輕輕,能做到這樣已是難得,江洛那邊……都已是樹大根深,盤根錯節,三殿下雖然敏慧,卻始終還是孤身前去,若是有人故意瞞弄於殿下,殿下未曾察覺,也不是他的過錯。”
皇帝沉默了一會,淡淡道:“這樹也太大,根也太深了,就快長到朕的禦座邊兒上了,該是時候修一修了。”
王庭和眼皮一跳,手心立刻起了一層冷汗。
可他麵上卻始終未露分毫,隻垂首道:“大樹枝葉再繁茂,畢竟也是生於王土之上,陛下天命所向,主掌生殺,要如何修剪枝葉,自然都是陛下決定。”
皇帝接過了內官手中的茶,抿了一口,殿中寂然片刻,皇帝才道:“不說這個了,昨日駙馬啟程,往宗山給‘長公主’扶靈去了,王老所言果然不虛,這孩子真是秉性純良,一片癡心,唉……倒是朕對不住他了。”
王庭和聞言,沉默了一會。
他心知陛下今日說這話,多半也隻是說說罷了,畢竟若是他真的心疼駙馬,大可將此事告知於駙馬,屆時駙馬知道了長公主真實身份,自然也不會如此悲慟難抑,又是為她服喪,又是要終身不娶了。
……但真要細究,陛下自一開始,選了子環做這個“駙馬”,恐怕就早已經料到了會有如今這一日,現在經了這麼一遭,不費一點力氣,也不用再行收買招攬,子環死心塌地於“已逝的長公主”,念念不忘“亡妻”,自然也會對“她”的親弟弟愛屋及烏,視若手足,心甘情願的扶助於三殿下。
這樣的真情,是經得住患難考驗的,豈不要勝過了用財、用物、用權利誘威逼百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