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的第一個反應是——
怎麼又進來了?
他怎麼就管不住他這手?他怎麼就又沒忍住?
賀小侯爺一時陷在悔恨之中難以自拔, 也沒聽清楚夢裡的三殿下說了個啥,隻在心裡第億次和自己保證,這一定是他最後一次入夢, 等這一回他醒了後,就把那塊玉扔……呃,就把那塊玉鎖起來,束之高閣,再也不碰了!
他發誓這一定是最後一次!
賀顧的表情明顯神遊天外, 他半天不答話,夢中的三殿下便微微蹙了蹙眉,男人伸手一把拉過了賀顧的肩臂,翻身便把他壓在了下麵, 裴昭珩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撩開了賀顧鬢邊散落的一縷發絲, 帝王微涼的指節碰了碰少年人的側頰, 垂眸看著他低聲道:“你在想什麼?”
賀顧一驚,這才猛地回過神來。
任誰看, 都會覺得,此刻賀顧和夢中三殿下的這姿勢, 實在是有些過於曖昧了。
之前在往返於宗山的路途上, 賀顧最沉溺於夢境的那段日子, 幾乎夜夜都入夢去與夢中的三殿下相見,這個夢過於真實, 夢中這個世界的走向、發生的事又與上一世他死前高度吻合, 隻除了三殿下篡位登基為帝這件事, 其他幾乎都能對上。
賀顧不是沒有對這個夢, 究竟是真是幻產生過疑惑的, 這雖隻是一個夢,但他在夢中卻是切切實實的擁有身體的,無論是能切實感覺到溫度變換,四季寒暑交疊,還是為三殿下篦發時,指尖那如緞般的光華觸感——
這一切的一切都太過真實,賀顧幾乎就要以為自己其實是回到了前世,他死後的那個世界了。
……可是若真要說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但在這個夢中,賀顧憑借“心想事成玉”的能力,又能“為所欲為”,比如隨他所想忽然變出一條小褻褲、比如在帝王不開心時,憑空給他變個戲法,博美人一笑什麼的。
雖然太離譜的變化,賀顧也弄不出來,比如四季更迭,比如直接叫那些在夢中讓三殿下頭疼的夷人不再進犯國境……
但儘管如此,這樣能憑空心想事成、變來變去的本事,卻怎麼想也不應該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會有的,所以賀顧最後還是想通了,此處雖然逼真,卻也終究不過是他的一個夢罷了。
既然是夢,夢中的自然也不是真實的人,賀顧便沒有那麼大的心理壓力和負擔,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正是現世有了期冀卻不能實現的願景,才會做夢來發泄這些原不可能在真實的世界中宣泄的。
所以那段日子,賀顧對夢中的這個三殿下,幾乎是毫不掩飾自己的、也毫不掩飾自己眼中對他的愛慕和眷戀——
不掩飾,不偽裝,也不必因此糾結痛苦。
……畢竟隻是一個夢而已,在夢中賀顧想到什麼,便可以做什麼,這都不過是他的臆想,他不必擔心夢中人是什麼感受,也不必擔心他會驚訝、會抗拒、會因此疏離、厭惡於他。
那段日子夜夜入夢,幾乎所有賀顧能想到的,所有他潛意識裡渴望著的,賀顧都做了,他在深夜昏暗的床帳裡,死死的壓著帝王,和他耳鬢廝磨,和他唇齒相依,他放肆、毫不顧忌,甚至見對方不回應,便囂張的啃|咬|舔|舐帝王白皙的耳垂,問他“你為什麼不理我”,咄咄逼人的逼著帝王對他有所回應。
……若不是這個夢,賀顧大約是想象不到的——
自己的內心深處,竟然對三殿下埋藏著這樣多,叫人羞於啟齒的欲|念、而那些原以為隻是雨後出土的新筍般、初露萌芽的愛|欲,其實也早已不似他想象中那樣,而是瘋狂生長,幾乎成了濃蔭蔽日的參天巨木。
他的是這樣囂張、這樣直白、這樣毫不遮掩,甚至咬傷了夢中三殿下冷白的脖頸,留下深紅色的齒痕和印記,可這樣咄咄逼人的愛|欲,卻似乎並沒有叫這個萬人之上,高高在上的帝王感覺到被冒犯,夢中的裴昭珩對這個不知緣何出現、孤魂野鬼一般、少年模樣的舊日友人,展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寬和和容忍。
或者說,早已不是寬和容忍,而是近乎於縱溺了——
剛開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還隻是在早朝前,帝王更衣換上朝服後,拉著他不叫他從崇文殿的內殿出去,屏風那頭跪著滿朝文武大臣,這頭賀顧卻攬著帝王的脖頸仰著頭目光定定的盯著他,向他索吻,這舉動可謂十足大逆不道,十足放肆犯上,然而夢裡的三殿下,儘管已是九五至尊,卻也無法拿著他這個鬼魂懲戒,昭顯君威,何況既然是“心想事成玉”裡的三殿下,又怎麼會傷害他?他果然不忍責斥賀顧,甚至也不曾對他說一句重話,隻是在屏風後掌著少年的後腦細細的吻他——
夢中的三殿下,對他幾乎是予取予求、有求必應,可越是如此,賀小侯爺便越是不知收斂、為所欲為了。
儘管賀顧從未對夢中的三殿下言明任何有關“喜歡”“愛慕”一類的字眼,畢竟這隻是一個夢,賀顧自然也不可能會產生什麼自己輕薄了三殿下,要對他負責之類的想法,隻顧著開心和為所欲為就完事了。
……可時日久了,二人之間如此曖昧,他兩個究竟如今是個什麼關係,夢中的三殿下畢竟也是已過而立之年的成年男子,又豈能不知?
是以今日入夢,三殿下這一個翻身把他壓在下麵,其實和往日他們做過的事相比,實在是不算什麼,可賀顧斷了五日不曾入夢,這些日子又在糾結自己不該沉溺於夢境之中的事,此刻驟然被夢中的三殿下壓著,湊得這般近,便不由得一時身子僵了僵,有些不自在的微微將頭側過了幾分。
可裴昭珩一向是敏銳的,尤其是對賀顧,儘管是夢裡的這個已經做了皇帝的裴昭珩,也立刻就注意到了賀顧這點小小的、和往日不同的抗拒反應。
裴昭珩:“……”
賀顧一時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作為一個失蹤已久的鬼魂,和帝王重見後的開場白,卻忽然感覺到肩臂被抓著的地方一輕,他愣了愣,轉頭便見夢中的三殿下竟然不知怎麼忽然鬆開了他,在床帳裡,麵色淡淡的坐起了身,散著發斜倚在床頭看著他。
賀顧道:“我……我回來了。”
夢中的三殿下道:“嗯。”
賀顧頓了頓,想起方才他說的話,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一直在等我嗎?”
夢中的三殿下道:“在等。”
他回答的這樣坦誠,賀顧反而一時有些尷尬和不知所措了,傻了半天,才道:“呃……其實不必等我的。”
夢中的三殿下開門見山的問道:“以前每日都來,為何這次足足五日不見蹤影?”
賀顧沉默了一會,想起之前的決定,在心中不知第多少次對自己重複:這隻是個夢而已,沒什麼好磨嘰的。
便狠了狠心,道:“陛下也知道……我和你不同,我……我在這隻是個鬼魂。”
“我……我在這裡可能留不久了,鬼魂總是要消散的,去投胎也好……或者不知道去哪裡也好,總之我不可能一直這樣化出實體,留在此間。”
“陛下以後也不用再等我了,這次我身體消散後,可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賀顧越說越快,也越說越亂七八糟,說到後麵,他的腦袋幾乎都是混沌的,隻有嘴裡還在喋喋不休,其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更加無暇去細想為何他要和一個他原覺得,僅僅是臆想中的夢中人道彆,給他一個交代。
可他卻還是本能的這麼做了。
“陛下……陛下以後找個人陪著你吧,立後也好……還是什麼彆的妃子也好,你……”
說到這裡,卻又猛地頓住了。
他忽而就想起了之前他初入夢,做貓時看見的那個三殿下來。
那個三殿下,明顯是比如今他眼前這個要更加年長的,眼前這個還是剛剛登基為帝,那位“三殿下”卻明顯已經做了有一段年頭的孤家寡人了。
這是不是就說明,現在他怎麼勸夢中這位眼下初登大寶的三殿下,不要埋頭政務不顧身子,或是叫他找個人陪著,都是沒用的?
他總會成為日後那個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孑孓獨身的孤家寡人。
……這都是已然注定的事。
賀顧想到這裡,被這個想法一下子揪的心臟都疼了一下,但他甚至還沒來的及細想,究竟為何僅僅隻是一個夢,卻有這樣連續的時間關係和因果,便被夢中三殿下的聲音驚醒了。
“朕不會立後,也不會納妃。”
賀顧怔了怔,轉目去看他,卻見他也正看著自己。
“朕來日會從宗室子中擇一賢者過繼,傳位於他。”
儘管帳外寢宮裡點著燈,然而帳幔落下,床帳裡卻是光線昏暗的,帝王的臉部輪廓在黑夜裡看不真切,有些模糊,賀顧五指慢慢收緊成拳,喉結滾了滾——
……他實在是說不出讓這人以大局為重,立後延嗣的話來。
“朕不願立後納妃,子環難道就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嗎?”
夢中的三殿下如是淡淡道。
賀顧身子僵了僵,抬眸去看他,三殿下眸色幽暗如深海,那眼神叫人觸之便忘記呼吸,賀顧立刻挪開了目光,胸腔急促的起伏了兩下,道:“……可我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夢中的三殿下沉默了一會,道:“子環有何難處,為何不告訴朕,反要躲著不見朕……是否是因著你不能再這般化出尋常人的身體?朕雖然不通鬼神,也可叫人去尋,能通陰陽之士,總會有辦法替子環……”
賀顧閉了閉目,打斷他道:“可我早已死了,人死不能複生,咱們人鬼殊途,總有一天要散的……再說,哪裡又有那麼多的得道高僧,道門高人?“
他說到最後,已經是聲色切切,賀顧心中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是在試圖說服夢中的三殿下,還是在說服那個蠢蠢欲動、舍不得放下這個夢境的自己。
可他說完了,夢中的三殿下卻也隻是靜靜看著他,沒說話,賀顧被他看的心中莫名就生了些愧疚,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對一個夢中人感覺到愧疚,可是叫這雙眼睛這樣無聲的看著,賀顧能察覺到感覺到三殿下無聲的眼神裡蘊含的意思——
他側過頭去,喘了兩口氣,沒說話,三殿下卻淡淡道:“子環……是你不想再來見朕了,對嗎?”
賀顧呼吸一滯,腦海瞬間一片空白,一時竟被這個赤|裸裸的揭露了他的心思,毫不多加掩飾與委婉的問題給問得懵了。
夢中的三殿下卻隻是看著他,繼續道:“朕能感覺到。”
賀顧喉結滾了滾:“我……”
夢中的三殿下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了,帝王垂著眸,有些自嘲的低低笑了一聲,道:“子環不必害怕,你若是想走,朕也留不下你。”
“朕雖富有四海,也隻是俗世君王,子環非俗世之人,你想走,朕又豈能留得住你?”
“可朕……還是想知道,你……你是真實的嗎?”
“你是真實的,還是隻是朕的一個幻覺?子環?”
“……朕是不是快瘋了?”
賀顧:“……”
他這副模樣,賀顧焉能毫無觸動?
說白了,這個夢都是“心想事成玉”為他編織出來的,賀顧心底藏著對三殿下的愛欲,藏著對這個人熾烈的占有欲,所以夢中的三殿下才會應他所求,一樣對他生了情愛之心,才會給他回應,夢中這個三殿下,可謂是因他而生,他的所有情緒,舉動,反應,也不過是“心想事成玉”為賀顧編織好最符合他心底渴望的模樣。
……所以白日裡賀顧聽了忠王選妃的消息,心中害怕下一個可能就要輪到恪王,晚上入了夢,夢中的三殿下便立刻告訴賀顧,他一生不會立後、納妃。
……這難道不也都是因著賀顧心中懼怕、渴望的,這個夢境才會反其道而行之,順他之意嗎?
所以,夢中的三殿下所有的痛苦和不舍,也都是因他而生,因他而起。
賀顧想明白這一層,便被夢中的三殿下看得心底愈發愧疚,明知這不過隻是一個夢中人,賀顧卻止不住的心軟了。
可他該怎麼回答夢中的三殿下?
我是真實的,你才是虛假的,你隻是我的一個夢罷了?
……這也太過殘忍,賀顧說不出口。
倒不如在夢裡撒個謊,給他……也給夢中的三殿下一個最好的結局吧。
他沉默了一會,道:“我……我自然不是陛下的幻覺,我的確已然身死,但我的確是賀子環。”
“……陛下往後,一人好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