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二那一壇梅子酒, 攏共也沒多少,分在小陶碗裡,其實不過隻有幾口的量, 可是賀顧喝下去了多少,吐出來的卻隻有更多,甚至更甚於方才喝下去的量,他腦瓜嗡嗡作響、一陣發懵, 頃刻間幾乎覺得天昏地暗, 胃裡的酸水都險些沒給嘔出來。
好在剛才也並沒吃什麼東西,否則現在這麼一吐,更熱鬨了。
賀顧忽然這樣, 在座的幾人也都嚇了一跳,姓陳的麻臉小夥跟了出來,見他吐成這樣,連忙替他給後背順氣, 一邊順一邊疑惑道:“賀糧官,你……你這是怎麼了?”
賀顧自己也很想知道,他這是怎麼了。
但是胃裡還翻騰著, 他一時也無暇回答, 便隻擺了擺手。
等他吐完了再回去落座, 眾人都關切著問他方才怎麼了,賀顧經那一吐, 已然是全無胃口, 牛肉也不想吃了, 隻答道:“沒什麼大不了,或許是帳中暖和,我沒墊東西忽然喝了冷酒, 腸胃有些不適罷了,現下已無大礙。”
方才說話的那個黑瘦青年道:“賀糧官這樣金貴的公子哥兒,和我們這些泥腿子不同,身子嬌貴些也不稀奇,不過瞧你這樣子,該不會是頭一回喝酒罷?”
賀顧還沒來得及否認,邊上已有人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我就說沒見過哪個喝過酒的,能吐得這般厲害,和俺家那口子懷小兔崽子時都有一拚了,害!賀糧官你若是喝不得酒,也不必遷就俺們強喝,俺們又不是那般不講理的人。”
姓陳的麻臉青年點頭道:“不錯!今日賀糧官請了一頓這樣好吃的醬牛肉,就算不喝酒,陳梁也認你這個兄弟啦!”
黑瘦青年哼道:“你這廝有奶便是娘,一碟子醬牛肉就值當你認兄認弟了麼?”
陳梁嘿嘿笑道:“怎麼著,要不你給我也來上兩碟子牛肉,我也認你做兄弟行不行?”
眾人一陣哄笑。
賀顧心知,眼前這些人能和他一樣,在這片營地有自己的單獨營帳,而不與最底層的兵士一齊睡大通鋪,便都已是混出了點名頭的,或和他一樣是兵馬使,或是戍衛部隊裡的小頭頭,他們看著或許貌不驚人、沒什麼出奇之處,但卻個個都有真本事,已是這片大營裡腦瓜子最聰明的、也是最武勇過人的了。
想要一頓飯就把這群人都收買的服服帖帖,自然是不可能,賀顧也沒打這個主意,今日他本來便隻是為了結個善緣、混個臉熟罷了。
因此賀顧倒也並不著急,隻在飯桌上和他們插科打諢、笑著閒扯,等到用完飯了,眾人各回各帳,賀顧已然和這些人都打了個照麵,一一招呼過,這才算是了卻前頭的齟齬,重新相互結識。
十一月就這樣悄無聲息的來了。
北地的天氣漸漸轉寒,賀顧在昆穹山營地也不再算是新兵,不過糧官終究還是糧官,周將軍給他安排了幾回差事,也都是護送運往承河大營的糧草一段路程,承河畢竟有大幾萬兵馬,隻要放在那裡,就算並無戰事,每天吃喝拉撒,也需得朝中源源不斷的往承河供糧供響,否則不能維持。
賀顧管著的這一支運糧小隊,雖說本來該有三百人,但他真正接手了,才發現其實缺斤少兩,足數的頂多不過二百四五十人,就這樣還得刨去老弱病殘、燒火做飯的,能用的人數量其實不過一百大幾十,很是有限。
昆穹山大營畢竟不是前線,主管押運糧草,上到周將軍下到尋常兵士其實都沒什麼危機感,況且這裡的日子本來也不必有危機感,閒適愜意,整日裡大營操練那些兵士十個有九個都是哈欠連天、有氣無力,周將軍更是人都不怎麼出現,一應操練事宜全部扔給了一位姓汪的偏將——
賀顧雖然做了這一支運糧小隊的頭頭,但這樣的大氛圍裡,他若是驟然要改養兵操練的模式,且不說他如今剛來,年紀太輕不能服眾,若是弄得這一支小隊日子太過嚴苛不好過,傳出去也未免有些打眼,會叫人多想,便乾脆曲線救國,從這一百來人裡挑出了最是年輕力壯、尚存進取心思的青壯年出來,新編了一支小分隊。
他上輩子在軍營裡待的久,有些人無需多言,隻要站在那裡,一看眼神便知道這人還有沒有心氣在、是不是隻想混吃等死,所以眼光倒還算準,選出來的這一撥人,即便操練得嚴苛了些,也輕易不會叫苦連天,比尋常兵油子好帶得多。
旁人看了也沒多說什麼,一則是因為畢竟隻有幾十個人,動靜也不大,二則是賀顧畢竟將門出身,家學淵源,養兵訓兵與旁的將官不大相同,倒也不稀奇,周將軍都沒說什麼,他們自然也就不操心了。
昆穹山的日子過得舒坦,但汴京城中腥風血雨、一番清洗卻才剛剛拉開帷幕。
雖然遠在京外,賀顧也聽說了京中傳出來的消息——
江洛那貪|腐誤國的宋家父子,終於還是被皇帝親自下了旨,宋杭宋宜年父子兩個明年開春問斬,男丁流放,女子發往各地教坊司充為官妓——
這樣重罰,天子已是雷霆震怒,不留分毫情麵,而且也還遠遠不止如此,很快監司院順藤摸瓜,在京中和宋氏父子有所牽扯勾連、手腳不乾淨拿了黑心錢的,也一塊被扒拉了出來,十二衛親自出動上門拿人,一時滿城風雨人心惶惶,許多大人前一日還溫香軟羅,後一日就被送進了大獄。
其實大家夥心中都門兒清,如今陛下一口一個“宋黨”,豈不知宋杭當年便是陳家老太爺的門生底子,宋宜年的這個巡撫位置,這些年也虧得得太子一手保舉,他更是一向唯太子馬首是瞻。
皇帝雖然麵上並未因此遷怒與東宮,但他心中究竟怎麼想,誰又知道呢?
風雲變幻。
隻是京中再如何波雲詭譎,此刻賀小侯爺天高皇帝遠,這些事也都牽連波及不到他,與他無關。
把手頭的最後一樁運糧差事辦完,送到下一個糧官手上,賀顧便帶著人馬回了昆穹山營地,這次他得了幾日休假,昆穹山好就好在這裡,放在彆處這樣一放大幾日的閒假,那是想也彆想,然而在昆穹山這地方,卻是司空見慣了。
近日來賀小侯爺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從前他一向皮糙肉厚很是經凍,北地天寒雪厚,他隻穿一裡一外兩件衣裳,也沒覺得冷到哪裡去。
然而現在也真不知道是怎麼了,眼下才不過早冬、區區十一月,他竟就開始覺得天氣有點冷了,袖口和褲腿空空,忍不住就像加衣添裳,天一黑更是困得格外早,他從帶來的衣裳裡特意選了件內襯稍厚的換上,這才帶上征野,動身去了一趟陽溪。
陽溪畢竟是北地小鎮,附近又有軍營駐紮,無論建築還是民風都與京城有彆,顯得乾練利落許多,隻是北地不像南方到了夜裡也燈火通明,街市熙攘繁華,要買東西就得趕早,賀顧帶著征野在集市上溜達了一圈,買了點零碎的吃食雜用,這才欲蓋彌彰的往城南一家驛站去了。
他這趟親自來陽溪,其實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取三殿下給他寄的信。
征野一路跟著,見京中那來送信的人帶著帷帽,通身暗色勁裝,周身氣勢凝練淩厲,瞧著實在不像是普通的信使斥候……
侯爺跟他說是去取家書,但若真是二少爺給小侯爺傳的家書,二少爺一個文弱書生,哪裡能找來這樣的人專程來給小侯爺親自送封家書了?
而且若真是送家書,為何不走軍中驛站?
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軍中驛馬跑得還要快些哩。
征野一向心中藏不住事,是以跟著賀顧拿了信離開驛站,便忍不住問了一句:“爺……這信究竟是……”
倒也不是征野沒有主仆分寸,實在是他和賀顧自小一起長大,雖然名份上是主仆,但情份上卻一直有如兄弟,賀顧也從來不曾瞞過他什麼,可自從長公主逝世後,征野就明顯感覺到他和小侯爺與以前不同了,雖然征野也並不很聰明,但是賀顧有沒有對他坦誠相待,他還是能感覺到的。
賀顧撚了撚那信封厚度,本來正驚訝於一向寡言的裴昭珩竟然能寄來一封這樣厚實有分量的書信,也不知道究竟寫了些什麼,不過這倒也足見得這些日子他兩個分開,心中惦記著對方的並不僅僅隻有他一個……
賀小侯爺心中正美滋滋,迫不及待的想趕緊回去,拆了信看看三殿下給他寫了些什麼,冷不防卻聽征野問了這麼一句,難免有些怔然,道:“……什麼?”
征野話一問出口,也知道自己有些逾矩了,但話既已出口後悔也來不及了,索性目不轉睛的盯著賀顧哽這脖子問出了心中最深處的那個疑惑。
“爺,這信……不是家書……是恪王爺給你寄的吧?”
賀顧怔愣了片刻,才道:“……你怎麼知道的?”
征野見他竟不否認,這樣乾脆的就承認了,心中那個猜想更甚幾分,一時說話語氣都急了,差點沒咬到舌頭:“我……我又不傻,爺,你和三王爺,你們……你們是不是……”
賀顧沉默了一會。
誠然,這事他從沒告訴過征野,但並不是因為他不信任征野,實在是因為賀顧心底便覺得征野怕是不太能接受,畢竟正如王二哥所言,男風雖盛,卻也多不過隻是玩玩,並非大道,征野心中揣著顏姑娘,賀顧知道他是個正常人,恐怕未必能接受自己竟然離經叛道、背德忘典的打算和一個男人廝混一輩子。
但是征野畢竟總跟著他,紙包不住火,露餡被他察覺的這一天總歸還是來了。
賀顧頓了頓,道:“是。”
征野頓時睜圓了眼睛,誠然他心中本來就已有猜想,可親耳聽見侯爺承認,卻還是覺得不可置信,低聲急急道:“這……這可怎麼是好,爺,你……你們都是男子啊……”
賀顧道:“……我知道,我都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