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擬定律法的官員, 揣摩上意,十分雞賊的將以前,民間和官府都嚴禁扶妾為妻的律令廢止了。
果然太|祖知曉此事後, 十分高興,重重把那律官賞賜了一番。
隻是,儘管如此,在大越朝民間, 真的會扶妾為妻的, 卻並不多,士官勳貴之輩,要顧及顏麵, 這麼乾的,那更是鳳毛麟角。
賀南豐當年雖然喪妻,但他畢竟也是堂堂的長陽候,便是再討一位良家小姐為妻, 也不是不能,可他卻還是不顧旁人目光,硬將萬氏扶正, 甚至不惜親自去求原配的父母, 言老將軍夫婦兩個——
本朝雖不禁扶妾為妻, 但真要扶,其實限製也十分嚴苛, 其中有一條, 便是必須征得已過世正妻的雙親同意。
賀南豐對萬姝兒, 簡直可以說是真愛了。
所以此刻賀顧看到賀老頭氣成這樣,萬氏又被扇成那樣,倒也並沒覺得有多快意——
他隻是冷眼旁觀, 心中暗覺有些可笑罷了。
這女人,不也是賀老頭自己選的麼。
萬姝兒似乎是被打懵了,她捂著臉呆愣了半天,半晌才終於抬起頭看著賀南豐。
這次她終於不是裝哭,而是真哭了。
“侯爺,你打我?”萬姝兒顫聲道,“我做的一切,還不都是為了長陽侯府和侯爺的家業嗎,我父母亡故多年,在這世上,也隻有侯爺一個牽掛,姝兒整個人都是侯爺你的,侵吞她的陪嫁,對姝兒又有什麼用?”
“你不用再來這套。”賀南豐冷聲道,“也不必跟我提你的父母亡故這事,我便是念你身世可憐,這些年才對你頗多回護,愛重於你,可你呢?”
“你若真是為了我,更不該做這等事,侵吞出嫁女子陪嫁,這是何等丟人的醜事,若是傳出去,以後我長陽侯府,便是在整個汴京城的高門勳貴裡,都要為人恥笑!日後誰還敢把女兒嫁到咱們家來?顧兒誠兒,那還能討得到什麼正經人家的小姐為妻?”
他話音剛落,門外一陣腳步聲傳來,是征野帶著幾個侯府賬房的管事和算賬先生們來了。
那幾人中,除了王管事平日裡,還算常能見到當家主母,其他幾個還是頭一次進這侯府內院的二道門,他們也不知道侯爺突然找他們乾什麼,還以為犯了什麼錯,都是十分惶恐。
但甫一進屋,便是王管事也徹底懵了。
侯夫人萬氏發鬢淩亂,皮膚嬌嫩的半邊臉上,印著一個觸目驚心的五指印,正捂著臉哭的梨花帶雨看著老侯爺。
幾個下人哪能想到,會見到這種場麵,一時都嚇的呆了,賀顧卻不給他們緩衝的機會,他心中早有主意,當即便厲聲道:“你們幾個,竟敢侵吞夫人陪嫁,當真是目無王法,此等刁奴,合該送到汴京府尹大人那裡去,打個三十大板,再發賣為奴,流三千裡!”
這幾人都認得賀顧,知道這位是小侯爺,日後長陽候府的主人,他們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賀顧開口,如此聳人聽聞,當即便膝蓋一軟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告饒,又是“不敢”又是“冤枉”的,叫起了屈來。
賀顧趁他們此刻來不及串供,又被嚇破了膽,立刻問他們,言大小姐當初陪嫁的那些鋪子去了哪裡。
除了王管事囁嚅了半天,目光鬼鬼祟祟去看萬姝兒,一句清楚話沒招,另外幾個賬房先生倒是都稀稀拉拉、你一言我一語的交代了個一清二楚。
這些家產果然都在萬姝兒手裡,其中有幾家,竟然還因為萬姝兒經營不善,一直虧錢,被變賣了。
賀南豐簡直是怒不可遏,他看著嗚嗚哭個不停的萬姝兒,斥道:“如今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都是我這些年太寵著你,這才叫你越發失了本分……是我的不是。”
賀南豐說這句話時,目光有些空洞,不知在想什麼。
萬姝兒看的害怕,不知他想怎麼處理自己,忍不住哭著叫了句:“侯爺——”
她這一聲聽起來十分淒厲,門外蹲牆角的賀誠終於沒忍住,衝進了正廳,他撩開下擺,撲通一聲跪在了賀南豐麵前,磕了個響頭,悶聲道:“是娘當年糊塗,但還請父親,看在娘伺候您多年的份上,不要把娘送官。”
他又挪了挪膝蓋,對賀顧磕了一個頭:“娘對不起大哥三妹,娘欠大哥和三妹的,日後我一定全數替她還上,還請大哥彆讓父親把娘送官,否則……否則……”
賀誠沒說下去的下半句話,眾人心知肚明——
出嫁女的陪嫁,一向是女子私產,夫家尚且不可侵占,萬姝兒身為扶正之妻,一旦坐實了這個罪名,若是被送官,官府肯定認為侯府也不願姑息,多半要落為賤籍,或死或充官妓。
賀南豐和賀顧同時一愣:“送官?”
……他們什麼時候說要把萬姝兒送官了?
賀誠的腦回路很簡單——
他覺得做錯了事,觸犯律法,懲罰當然是送官,聽憑官家發落了。
但是萬姝兒畢竟是他生母,便是有千般不是,他身為人子,也不能冷眼旁觀。
賀誠完全沒想到過,便隻是為了他這個兒子,賀老侯爺又怎麼可能會讓萬姝兒淪為賤籍?
賀南豐皺眉道:“為父何時同意讓你進來了?這裡又哪有你插嘴的份?沒大沒小,出去!”
賀誠卻一言不發,隻砰砰磕頭。
賀顧心中暗歎了口氣。
兩輩子了,他知道賀誠秉性不壞,隻是倒黴,投生在了萬姝兒的肚子裡……攤上這麼個親娘,賀誠也沒辦法。
賀顧記得,當年他爹和娘,不知為何吵了一場大架,兩人冷戰許久,娘一氣之下,便給賀老頭納了萬姝兒這個良妾。
結果後來倆人不知為何又和好了,他娘有了身孕,不巧的是,萬姝兒剛進侯府沒幾天,竟然也有了。
他娘雖然惱恨,但當初是她自己賭氣,才給賀老侯爺納了這個妾,眼下自己給自己找氣受,難不成還能怪他沒管住下半|身嗎?
他娘孕中越想越氣,又不知道能怪誰,一日比一日抑鬱,最後累的肚裡那個弟弟,也先天不足,出娘胎不到一日,第二天便夭折了。
可巧萬姝兒便是臨盆,都和言大小姐在同一天,而且還都在晚上,產婆都不必跑二道,前腳給言眉若接,後腳給萬姝兒接。
言大小姐的孩子沒了,賀誠卻健康長大了。
是以前世賀誠儘管什麼都沒做,可賀顧隻要一想到,他出生的這一連串機緣巧合,心中就忍不住膈應,怎麼想怎麼覺得,賀誠不可能是啥好玩意。
……直到他後來被下了獄,賀誠帶著家小,在宮門外為他敲了整整三日的登聞鼓,麵聖後,又不知是怎麼替他和新皇求情,不僅沒起作用,還成功激怒了新皇,被奪去功名,下了詔獄,兄弟倆帶著囚拷在獄中喜相逢,搞得賀家成功被一鍋端了。
賀顧沉默的看了看這個缺心眼的弟弟,歎了口氣,對他低聲道:“我不曾要求爹將她送官,今日,隻要夫人把我娘的陪嫁還來,我便不再追究。”
隻可惜他這句話聲音低,萬姝兒似乎沒聽見,她被賀誠剛才話裡的送官嚇破了膽,一時不及細想,以為賀南豐真會如此無情,撲上前去抱著賀南豐的大腿哭道:“侯爺……看在姝兒也曾為你生兒育女的份上,不要送姝兒去見官,姝兒不要見官……”
賀南豐卻始終沉默不言,不知在想什麼。
萬姝兒見嚎了半天,他也不答話,隻得又來求賀顧,道:“顧兒,你娘的嫁妝,我也隻是看你年少,這才代為保管,如今都還給你,你不要叫你爹送我去見官,我是冤枉的——”
賀顧:“……”
本來也沒打算送她見官,誰想這女人戲還挺多,他忍不住涼涼刺了她一句:“既然冤枉,豈不更該送官,好教府尹大人查清你的冤情,這樣你又可以告我一個汙蔑和忤逆之罪了。”
萬姝兒卻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急聲道:“就算看在你弟弟這隻為了你的爵位,才瞎了的眼睛份上——”
賀南豐卻麵色一變,怒道:“住嘴!”
賀顧愣了愣,還沒回過神來,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門外卻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小廝,跪在門前。
“候,侯爺!宮……宮宮宮宮……”
磕巴了半天也不知要說什麼。
賀南豐還在氣頭上,怒道:“滾出去!誰讓你進來的!”
那小廝的下半句話卻同時喊了出來——
“宮……宮裡的王內官來傳旨了!眼下正在前院兒的茶廳裡等著呢!”
她說著撚起手帕拭了拭淚,又低聲道:“況且,顧兒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他與長公主殿下年紀相仿,娘娘若能看得上咱們顧兒,這難道不是長陽侯府的福氣麼?長公主殿下金尊玉貴,許給顧兒難道還委屈了他不成,我雖的確遞了他的八字進宮,那也是奉了皇後娘娘懿旨,怎麼到了老夫人口裡,倒成了什麼\'臟心爛肺之事\',難不成皇後娘娘看重顧兒品貌才華,有意以帝女許之,也有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