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懷瑉聽他沒介意,心中本來還稍稍安定了些,然而一聽了後頭那句,聞著鼻腔裡濃厚的叫人幾乎無法忽視的藥味,他腦子裡卻又忽然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是了……殿下這幾日對紀統領的氣,他本來還在琢磨究竟是為什麼,眼下才忽一下明白過來,想必多半是因為此事——
除夕宮宴那日,那碗送到皇帝案前,至關重要的“雪梨湯”,因為要繞過皇帝身邊一向最是小心謹慎的王內官,又要繞過偌大一群伺候的宮人、侍衛,隻能交給紀統領去辦。
殿下的原意隻是叫陛下臥榻半個月,不必傷了他的身子,然而也不知道是準備湯藥的太醫不靠譜,還是什麼旁的緣由,皇帝喝了那湯藥這幾日卻是病情急速惡化,儘管紀統領說那太醫再三保證過陛下的身子過了這半個月便會慢慢好轉,然而真的見到皇帝纏綿病榻、咳喘不休、連呼氣都困難的模樣,怕是很難讓人相信,這麼一個一直生著病的老人,能順利走過這道怎麼看都凶險至極的鬼門關,順利病愈恢複。
……殿下他,難不成是怪紀統領下手太狠,傷了皇上麼?
可是事到如今,下手是輕是重,又有什麼分彆?
難不成殿下竟還以為,經了謀逆逼宮這種事,以後還能和陛下存下幾分父子之情麼?
嶽懷瑉打量了一會太子的神色,心中有些猶豫,然而躊躇再三,卻還是決定開口。
眼下宋家垮了,除卻陳家,紀統領便是殿下最堅實也最可靠的臂膀,這個時候,殿下和紀統領之間,可萬不能生了什麼嫌隙啊。
嶽懷瑉道:“那藥,畢竟也不是什麼要命的藥,陛下的身子一定會好轉起來,臣知道殿下是一片孝心,但紀統領他卻也不是故意如此的,近些時日瑣事繁多……”
太子勾唇笑了笑,道:“奉英不必如此緊張,孤並不是責怪伯常,也知道這些時日,你們都辛苦了,隻是……隻是父皇他……”
他不繼續說了,嶽懷瑉卻也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不醒來,且不說殿下心中擔憂,傳位詔書沒有人寫,這才是最為緊要的。
嶽懷瑉以為太子是擔心這個,便寬慰他道:“殿下,方才臣還沒說完呢,殿下大可不必憂心,這藥是陳大人幫著紀統領找太醫院的人配的,再怎麼也不會出差錯,我們也去問過了,許是他們忙亂之間劑量用的稍猛了些,但即便如此,頂多這一兩日,陛下也會清醒了。”
太子沉默了一會,忽然道:“你是說……這藥,是舅舅幫著準備的?”
嶽懷瑉不疑有他,坦然答道:“是啊,這幾日陳大人那邊上下打點,也是費儘了心,但願諸事皆能順遂,天佑殿……”
太子完全沒聽清他下麵說了什麼,衣袖下的手指卻顫了顫,一時心神有些恍惚。
嶽懷瑉念叨完了,見太子不說話,才發覺自己實在有些太緊張了,竟在殿下麵前這樣絮絮叨叨,彆弄的殿下也跟著他一塊憂心才好,正要寬慰,卻聽太子低聲道:“……孤隻願父皇能儘早醒轉……不至叫孤成了我裴家第一個弑君弑父的皇帝。”
他聲音裡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譏誚,便是連嶽懷瑉這樣常年與他相處的,一時不防竟也沒聽出來。
正此刻,殿內傳話的小太監卻無聲無息的挪著小碎步出來了。
“回殿下的話,皇後娘娘說……說……”
太子轉目看他,斂去麵上神色,淡淡道:“母後說什麼?你直說便是,孤不會遷怒與你。”
小太監抖了抖,小聲道:“娘娘說……她不想見殿下,也當不起殿下這聲母後……”
太子聞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姨母當真這麼說的?”
事到如今,他終於也不再掩飾,再不管小陳皇後叫什麼母後了。
小太監道:“是的,娘娘確實是這樣說的。”
內殿裡頭又傳來兩聲輕微的女人的抽泣聲。
是陳皇後。
太子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這次揚起嘴角,瞧著竟絲毫沒有掩飾臉上笑意的意思。
他這副模樣,倒像是積鬱數日,終於發現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似的,雙眼微眯,唇角帶笑。
莫名看的邊上的嶽懷瑉,心中打了個突。
太子不答話,小太監卻還跪著,也不得不再次請示太子的意思,聲音比蚊子還小,喏喏道:“太子殿下,這……”
裴昭元道:“你叫他們都出來,孤要去見姨母。”
小太監一怔,道:“可……可皇後娘娘說……”
話還沒說完,便叫太子的眼神給嚇得咽了回去。
……是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這攬政殿裡,皇後便是說了什麼,又頂個什麼用?
裴昭元跨進內殿,抬目便看見了重重帳慢後,禦榻上躺著的君父,和坐在榻邊低著頭拭淚的、小陳皇後纖瘦的背影。
裴昭元並未似以前那樣,一見她便恭謹又主動的跪下行禮,這次隻定下了步子,挺直的站在離床榻幾丈遠的地方。
“姨母。”
陳皇後原本還在輕微顫動的肩頭,聞聲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