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纁裳,層層疊疊,卻仍掩不住那寬闊流暢的肩臂線條,嵌玉博帶依稀勾勒出腰形,滾雲紗上繡著江濤雲山紋、隱隱透出一點不易察覺、卻極為華美的光澤。
裴昭珩實在定力非凡,幾乎小半個時辰了,他仍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坦然接受著宮人們的服侍和整理,修長五指輕收,眉眼微斂,愈發顯得那一雙桃花眼眼尾輕挑、睫羽纖密,薄唇唇峰清晰、顏色淺淡。
帝王禮製袍服繁複華美,卻仍然不曾奪去他半分顏色。
色若芳菲。
這人……像是一幅畫,每一筆都驚心動魄,卻又正正好好的不深不淺,濃淡恰宜。
若非神仙圖,何來神仙人?
賀顧有些恍然……
他與他耳鬢廝磨了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又豈能不知……
他的珩哥,是這世間萬中也無一的絕色?
可是真到了這一日,要看著他君臨天下,禦極八方,這人本來隻屬於他一人的顏色,終於要叫所有人都為之仰視匍匐,他心裡卻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旁邊傳來內官的聲音:“喲,這不是賀統領嗎?您怎麼進來了?典儀還有一會才開始,等禮官來了,陛下才出發呢,您要不外頭等等?”
賀顧這才回過神來,轉頭一看,叫他的卻是齋兒,他也不多言,隻頷首“嗯”了一聲,便轉身離去了。
齋兒自然是知道賀統領和新帝的交情的,哪敢得罪這尊大佛,所以看他不傳喚便兀自進了慶裕宮,也不敢朝賀顧使什麼臉色,自覺已然把話說的十分委婉,陪著笑才請這位老人家先出去,彆在這杵著擋路了——
卻不料這頭剛把賀統領請出去,那頭內殿中的新君便忽然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微微側目,也不顧後頭還舉著佩綬發呆、張著嘴不知所措的宮婢,道:“誰讓你叫他出去的?”
齋兒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新君是在和他說話,瞬間嚇了一跳,道:“這……陛……陛下仍在更衣……賀統領在此處……稍……稍有不妥……”
裴昭珩道:“無甚不妥。”
語罷竟抬步便要往殿外去。
這一下便把裡頭齋公公和一眾宮婢內官給驚住了,一時眾宮人麵麵相覷,皆是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裴昭珩行了沒兩步,又轉身從那拖著佩綬的小宮女手裡拿過了東西,淡淡道:“你等侯在此處便可。”
便轉身出殿門去了。
登基大典在即,皇帝竟就這麼跑了,齋兒這內務司掌事本該攔住他,可卻也不知為何,方才新君那副氣定神閒、理所當然的語氣和神態,竟把他也給唬住了……
……一時竟怔在原地,錯過了攔住皇上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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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顧出了慶裕宮殿門,微覺胸中有些沒來由的氣悶,很想出去透透氣,但一會大典開始,他這天子親衛之首還得給珩哥充門麵,一步不離的跟著,此刻也便不好走遠,隻好站在廊下看著庭中落花歎了口氣。
“歎什麼氣?”
賀顧聞言一愣,轉過頭去一看,卻見說話的,竟是此刻本該老實站在慶裕宮內殿裡任由宮人們捯飭整理的裴昭珩。
他唬了一跳,立刻左右看了一眼,道:“珩……皇上怎的出來了,大典在即,你……”
裴昭珩在他身畔停步,目光落在賀顧方才愣怔著目不轉睛盯著的、那一捧零落成泥的落花上,頓了頓,道:“子環不高興?”
賀顧一哽,道:“今日是大好日子,我理當替珩哥開心的,怎會不……”
抬眼正好對上裴昭珩挪回來看著他的目光,那違心的“高興”二字,立時卡在了喉嚨眼裡說不出來了。
他有些難堪,側目欲蓋彌彰的乾咳一聲,道:“咳……快進去吧,這身衣裳瞧著便死沉死沉的,珩哥還穿著它出來尋我,不嫌累嗎?”
說完卻又想起來,登基這種事,裴昭珩上輩子已經了一回,想是多少有些不新鮮了,熟練一些……倒也的確不稀奇,便隻頓了頓,道:“珩哥多心了,我沒什麼不高興的,彆為我耽誤了正事……”
裴昭珩卻並不搭理他,隻道:“今日過後,你我之間仍如以前,無需有任何一點不同。”
賀顧還不及答話,慶裕宮宮門外頭,卻傳來了一陣禮樂和喧囂人聲——
是內務司的禮官來了。
裴昭珩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聽見這聲音,也知不能再耽擱,便深深看他一眼,拉住賀顧垂在身畔的手,指腹在他掌心微微一擦,便轉身係上佩綬,朝著自內殿出來尋他的宮人去了。
賀顧喉結滾了滾,也跟著一道去了。
帝王禦極,四海同慶,場麵不可謂不大。
賀顧始終跟在裴昭珩身邊,看著他受群臣俯首叩拜,聽著底下山呼萬歲之聲不絕。
……在那心想事成玉中見過的畫麵,今日也終於成了真。
一整日下來,莫說是穿著厚重禮服的裴昭珩了,賀顧這個跟著的都有點手腳酸麻,等禮歇樂停,宮人們退去,已是夜深人靜,四野無聲了。
今日宮門落鑰的晚,賀顧本該趕在關門前就早早離去,隻是鬼使神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什麼神秘力量驅使,還是鬼迷心竅了,竟然膽大包天的不但沒走,還在黑燈瞎火裡避開了殿門前打瞌睡的齋兒、蘭疏、一眾宮人,摸進了這個萬萬不該肖想的地方。
誰想他心懷鬼胎,攬政殿裡的另外一位也不乾淨,賀顧剛從後殿窗欞翻進去,腳沒沾地轉身便落進了一個懷抱裡——
於是一抬眼便對上了帝王那雙盛著點笑意的桃花眼裡,兩人大眼瞪小眼,賀統領一時有些尷尬,相顧無言。
半晌,賀顧才訥訥道:“你怎知我要回來?”
裴昭珩淺淺一笑,溫聲道:“知子環者,裴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