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裴昭珩動作稍稍頓了一頓。
但很快便依言接過了賀顧遞過來的那杯茶——
那茶杯似乎是被人捏在掌心許久, 裡頭的茶湯溫熱的恰到好處,並不會過於燙嘴,杯身上仍殘存著某個人掌心的溫度。
裴昭珩把那杯茶一飲而儘, 喉結微微滾了滾, 卻並沒立刻放下手裡的小茶杯, 隻抬眸看向了賀顧, 溫聲道:“……昨日歇的晚了些, 這才一時不甚……是我失態了。”
賀顧搖了搖頭, 道:“不過是歇一會罷了, 不打緊,有什麼失不失態的, 珩哥要是還沒睡醒, 就算再小憩一會也沒什麼不妥的,我陪著你。”
裴昭珩聞言, 微微一怔,抬目去看賀顧, 卻發現他也正十分認真的看著自己,那雙烏黑透亮的眸子一瞬不錯,不知怎麼便看的他心頭一燙, 險些被那過於直白和關切的眼神瞧得忍不住錯開目光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子環……子環似乎有哪裡變得不太一樣了。
半晌, 裴昭珩才輕咳了一聲,道:“……無妨, 我已清醒了。”
又偏過頭撩了撩馬車窗簾, 看清外頭情形,才又道:“原來已到了,子環可瞧過幾處宅子的圖紙了?是否有心儀的?”
賀顧聞言,餘光瞥了瞥小幾上那本正靜靜躺著不甚起眼的簿子, 又打量了一下珩哥的神色,心中便也大概猜到大約不是下人、便是珩哥他自己太累,一時不慎,這才拿錯了簿子,這簿子裡便壓根不是什麼園宅的圖紙,估計珩哥自己到現在都仍然渾然不覺……
他倒也不戳破,隻笑道:“瞧過了,都很好,隻是沒有特彆中意的。”
裴昭珩頷首,道:“無妨,今日我陪子環一一看過,再做抉擇不遲。”
賀顧笑著應了。
二人下了車馬,外頭候著的承微見他們出來,趕忙迎了上來,齋兒立刻遣人去和車馬停駐門前的這座宅子的門房打了招呼,緊閉著的宅門沒多久果然便打開了。
其實裴昭珩說是陪著賀顧細看,也不過是二人一道在景致頗佳的園子裡閒遊罷了,這宅子想必是帝王內庫的私產,否則珩哥也自然不能將其賞賜給他。
宅子打理的頗好,精致且乾淨,灌叢也精心修剪過,小橋流水,甚為宜人,走著走著,便讓人覺得連心境都平和寧靜了許多——
至於那些掃興的推辭,賀顧卻再也沒有提起過。
四處宅子分布的並不算近,風格也並不一一相同,逛完城南那最後一處,日頭西斜,天色已昏。
裴昭珩道:“如何,這四處宅邸,不知子環中意於哪一處?”
賀顧垂眸想了想,半晌才抬頭瞧著裴昭珩定定道:“真要選的話……第一處吧。”
裴昭珩聞言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為何?”
他的確是意外的。
本以為……以子環的性情,多半會喜歡或是第三處那樣古樸寬敞、直通直達的宅子、或是現在他們兩人置身於的這座宅院內湖連通著京郊廣庭湖,波光粼粼、望之叫人心胸暢達的園子,卻不想最後子環竟選了第一處……那座最小、卻也最精致、風格多為文人所愛的宅院。
賀顧靠在亭子的闌乾上,閉目吹了吹遠處湖麵蕩過來微涼的晚風,道:“珩哥是納悶我為何不選此處嗎?其實這宅子、還有方才上一處,都很好,珩哥挑給我的園子,自然都是妥當的,可還是第一座離宮近些……”
他頓了頓,轉眸看向裴昭珩笑道:“我可不想日後每次進宮見你,都得坐大半個時辰的馬車。”
裴昭珩:“……”
他倒真沒想到,子環看中那第一處宅院的緣由,竟會是這個……
再則……這些日子子環的謹慎和小心,裴昭珩不是沒有看在眼裡,他本還以為……為了避嫌,子環會選一座離禁中沒那麼近的宅子,以免招人口舌 ,是以儘管裴昭珩的內心最屬意的宅子也是那離宮最近的第一座,他卻仍然還是吩咐內務司另挑了三處,留做他選。
賀顧倒並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正中了某人下懷,他抬眼瞧了瞧天色,心知這個時辰宮門也快落鑰了,珩哥是時候該回宮了。
……可卻不知怎的,無論如何也不想開口趕他回去。
裴昭珩從賀顧臉上看出了點端倪,忽道:“……子環可是不想我回去麼?”
賀顧一怔,轉目去看,卻見他正瞧著自己。
他沉默了一會。
換做往日,可能賀顧還真會強顏歡笑,假做並無此心,開口勸他趕緊回宮,可今日不知怎的……
“……可以嗎?”
賀顧問。
“自然可以。”
裴昭珩溫聲笑答。
日頭已然徹底落了下去,天幕低垂,亭子裡也隻剩下廊上掛著的幾盞雕花燈籠裡的火光仍在跳動,投下了兩個人交疊在一處的身影。
二人相視一笑。
“這卻好,隻是得小心些,不能叫人發現今日陛下出宮私會外男了。”賀將軍道。
“隻要將軍不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自然不會有旁人知曉。”皇帝答曰。
見賀顧失笑,那頭年輕的新君也勾起了唇角,難得促狹的低語道:“……即便知了,倒也無妨,朕要會誰,他們攔不住。”
賀顧笑完了,才忽然回過神來發現,不知何時,自己那不聽使喚的右手已然和那人有些微涼的左手十指交扣,亭外傳來齋兒極低的提醒聲:“二位爺,時候不早啦。”
裴昭珩並未回頭,隻淡淡答了一句:“今日便不回宮了,你遣人回去傳一聲,把宮裡安頓好。”
那頭齋兒明顯有些意外,但卻並沒有出言多問,隻是腳步微一躊躇,很快還是答道:“是,奴婢這就回去安排。”
齋兒腳步匆匆的回宮去了。
賀顧身為曾今的十二衛統領,自然知道即便齋公公走了,跟著他們的也絕不僅僅隻剩下明處的承微一個,可即便如此,他卻也難得的坦然了起來——
“珩哥難得出宮一日,不如我帶你去個好地方用晚膳吧?”
好地方不是彆處,卻是城南賀家的產業,言大小姐當年留給兩個孩兒的嫁妝,珍客樓。
這酒樓本來當初讓萬姝兒糟蹋了多年,已然半死不活,隻是近幾年交到了蘭宵手中,蘭宵苦苦經營至今,才又起死回生了起來。
去年年初時,在城南便已然與曾經穩壓珍客樓一頭的競爭對手彙珍樓分庭抗禮,不分伯仲了。
裴昭珩帶了一頂帷帽,賀顧倒並未做任何遮掩,是以今日蘭宵雖然不在,掌櫃的一見了賀顧,卻也立刻認出了這是東家帶著貴客來了,趕忙誠惶誠恐的親自迎著二人去了最頂樓的雅間。
去年生意上甚有富餘時,蘭宵便張羅著吧珍客樓大肆重新修繕了一番,又加高了兩層,是以如今城南視野最好,景致最佳的酒樓雅間,必有珍客樓頂層的這間上座一份,賀顧也是想到了這個,才會帶著珩哥到此處來。
自家的產業,自家的酒樓裡用飯,自然也讓人安心的多,不必擔心隔牆有耳,頂樓也隻有這麼一間雅間,既寬敞卻也隱蔽,不必遮遮掩掩,引人耳目。
酒菜已經招呼廚房下去準備了,賀顧打開了連通雅間觀景亭子的門,轉身對剛剛摘下帷帽的裴昭珩笑道:“珩哥,快來瞧瞧。”
裴昭珩放下帷帽,依言跟著賀顧走出門去,汴京城夜晚微涼的風夾雜著空氣中隱隱浮動著的不知名食物香氣撲麵而來,樓底下燈火通明、人流如織、熙熙攘攘,珍客樓這座雅間的位置的確得天獨厚,不著聲色的便能把這一切儘收眼底。
賀顧不無得意道:“怎麼樣,不錯吧,去年這亭子還是我讓蘭宵加的,此處觀景,豈不是城南頭一份的得天獨厚,獨占鼇頭?”
裴昭珩許久未見他這麼一副洋洋自得的幼稚模樣,隻覺十分可愛,溫聲道:“……的確是獨占鼇頭,子環的妙思果然不錯。”
賀將軍本來還正在得意著,卻忽然發現那頭的珩哥隻盯著他看,不賞景了,不由急道:“這麼好的景致,珩哥總盯著我看做什麼?今日不賞景,豈不枉費了這難得出宮來的閒暇?”
他今日帶著珩哥到此處來,自然不是沒有原因的,雖也有為著他自己老早就想和珩哥共看人間煙火的私心,但今日臨時起意,卻多半還是因著覺察到了珩哥的疲憊——
以裴昭珩的性情,想也知道……兩世以來,他總在為了這為君以後、則必然壓在他肩頭的重擔操持著,可卻總也離不開攬政殿那一方幾乎成了所有越朝皇帝一生囚籠的一畝三分地……
更不曾好好的看過這片被他護持這的土地,和這份來之不易的熙攘和繁華。
可賀顧卻想讓他看。
心底隱隱有一個聲音在呐喊,在躁動——
——無論是他賀子環,還是再度為君的裴昭珩,即便應該感佩蒼天憫懷,讓他們重活一世,即便此生相守已然不易,可卻也絕不應該再重複一遍前世的老路。
一個做煢煢孑立孤家寡人的君王,一個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臣下。
……如果注定隻是一場漫漫無涯的痛苦輪回,這重活的一世又有何意義呢?
想及此處,賀顧猛地怔在了原地,幾乎忘了呼吸——
他好似被什麼東西,從窒息又昏暗的湖底拖拽著、重新回到了水麵之上,陽光之下。
若要問那拖他浮上水麵重見天日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大概便是今日車廂裡,珩哥那幅淺寐著的疲憊側臉吧。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如夢一般,發覺這些日子的自己,究竟活成了什麼模樣——
雅間的門被敲響了兩聲,外頭傳來夥計的詢問聲:“東家,菜備好了,現下要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