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可能把馬家往祝家領。馬家什麼人品他不知道,但人窮誌短,祝家全是女流之輩,手無縛雞之力,家裡又都是值錢東西,萬一馬家的人心懷不軌,衝進來把人綁了、殺了,把東西搬出去賣了,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慘事。他在街上聽到的比這多,黃包車的車夫都能為了一塊兩塊錢殺人,他又怎麼能讓祝家母女麵臨這種危險呢?
凡事做最壞的打算,才能知道底線在哪裡。
“不過有些苦力住的地方是很便宜的,一個月隻要一塊錢。”當然,環境非常糟,所有人都是在地上鋪個草席就當床了,也就比在街上睡覺好一點,頭上有個頂子。他去看了以後,轉頭就走,再便宜也受不了。
祝顏舒聽了那是相當的滿意,看蘇純鈞的目光都柔和了些,比他剛進門時好多了。
蘇純鈞道:“至於工作,他是個大學生,腿又受傷,不能去乾體力活,最好是在家工作,抄抄信,算算帳之類的。”
楊玉燕早就忍不住站在餐廳門簾子那裡聽了,此時插嘴:“就是你給我說的那個打字的工作嗎?”
祝顏舒抬頭,看看她,再看著蘇純鈞笑:“蘇老師給燕燕找了個工作?什麼打字?”
蘇純鈞連忙解釋:“不一樣。馬同學沒有打字機,隻能做抄寫員。隻要有一張桌子,一疊紙,一支鋼筆,一瓶墨水就行。這份工作是很適合他的,許多地方都需要抄寫員,隻要勤快,不愁錢賺的。”就是會很辛苦,抄上幾千件才能賺一兩塊。
祝顏舒:“哦,原來是這樣。那燕燕說的打字員又是怎麼回事呀?”
蘇純鈞看了一眼分明不知道自己乾了什麼好事的楊玉燕,兩人對上眼神,二小姐不自禁嬌羞的笑了一下,馬上收住了。
他轉回頭,彆說生氣,連嘴角都要翹起來了。他迎向祝顏舒又變嚴厲的目光,細細解釋:“二小姐學習一直很認真,希望可以學以致用。她托我為她找工作,我尋覓許久,才找到了兩個。一個就是打字員,隻要有一架打字機,就可以在家裡工作,工作時間很自由。就是賺不到什麼錢,而且打字機也需要學習。”
祝顏舒覺得這個工作聽起來還可以,最重要的是可以讓人在家裡工作。唯一的問題是,她沒有打字機。
祝顏舒:“那做這個工作,倒是需要先去買一台打字機。”她開始盤算什麼時候去百貨公司看一看,挑一台買回來。
楊玉燕見說到自己的事了,就走過來想坐下,她站在祝顏舒與蘇純鈞麵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挑祝顏舒身邊坐下了。
祝顏舒握著女兒的手拍了拍,看她道:“就是買回來,你也不會用,要先學才行。”
楊玉燕剛要張口吹牛,蘇純鈞清了清喉嚨,“我家裡有一台,剛好可以教二小姐。”
一時屋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麵前是祝女士,背後是張媽。唯有二小姐勉強算是他的友軍,可這友軍張口就說:“你什麼時候買的?我昨天還沒看到啊!”
蘇純鈞隻覺得祝女士和背後張媽的目光更尖銳了。
他鼓起勇氣說:“就是今天拿回來的,我工作上要用。”
至於是什麼工作,倒也不必避諱人,因為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他進財政局也有兩個月了,一貫的願意跟著前頭大人們的腳步走。他既識情趣,又窮得丁當響,財政局的其他人就覺得可以拉他一把,也免得局裡站著一個外人,讓他們束手束腳。
之前他就聽說過財政局的人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哪怕是屋裡掃地打更的都有自己的外快門徑,可惜他一直未得其門而入。
這兩天便有一位大人提點他哪裡有門,他便送上一盒煙當謝禮,尋著門去了。
財政局是跟錢打交道的,是政-府裡第一等的要緊地方,宰相府的丫頭七品官,他雖然目前連賬本子都看不到一頁,卻肩付著去各處收條子的重責大任。
所以,假如,某位大人實花一千塊,卻報了三千塊的賬,那這兩千塊,就需要有人幫著想想辦法給報上去了。
等賬衝好了,錢兌出來,其中七成歸大人,兩成歸他的主管,僅一成歸他。
蘇純鈞除了嫌分成有點少,彆無他念。
諸位大人每天為了國事殫精竭慮,日夜操勞,工資卻隻有那麼一點點,怎麼養得起大小公館裡的許多太太、姨太太、小姨太太們呢?
所以,他們這麼做,上麵的人也是知道的,乃是從上到下,大家心知肚明的辦法。
蘇純鈞十分受教,大加讚同,感同身受,並立刻決定同流合汙一起賺錢。今晚的火腿就是他的投名狀!
唉,花太得少了,十分的不好意思,希望不會被大家嘲笑。
蘇純鈞:“我抱個打字機回來,就是為了將賬條子打出來。”
祝顏舒恍然大悟,張媽豔羨不已,楊玉燕沉思片刻後懂了,驚惶失措的問:“你要做假-賬嗎?”
祝顏舒噗的笑了,站起來說:“我去屋裡躺一躺,張媽,吃飯了再叫我。你們倆說說話吧。”她走到自己臥室,關上門,就聽到屋裡傳來一串笑聲。
張媽也轉身回廚房了。
楊玉燕趕緊坐到他對麵,擔憂道:“這樣行嗎?會不會被人發現?會不會抓你啊?”
蘇純鈞剛才想笑,現在卻被她的擔心惹得心裡更熱了。
他聲音更柔,仔仔細細的解釋給她聽:“不會的。大人們去各處消費的條子都是各個店家自己做的,一些還是手寫的呢,我仿的是各家店鋪的條子,借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告我。”而且這已經是上上下下約定俗成的慣例了,根本也不會有人挨個店鋪去一一查證是不是有這一筆消費。
而且大人們的支出可不僅是公務支出,多的是太太的鑽石、姨太太的狐皮大衣,家裡的柴米油鹽就更多了。這裡頭有多少是大人們自己家裡吃喝完的,還是連司機、秘書等底下人的都包括在裡麵的,實在是不好細分。
所以他今日買兩斤火腿可以衝兌到這些毛賬中,明日買一盆花也可以衝進去。隻要膽子夠大,他甚至可以去買幢樓!
不過他也不想搬家,買樓的事還是算了。
解釋清楚了,楊玉燕也放心了,隻是還免不了評判一番:“你們這賬也太亂了,上上下下一體貪-汙?”
蘇純鈞笑道:“南京政府還是清廉的多的,聽說其他地方的政府能連軍-費都貪沒的,老佛爺不是也把海軍軍-費拿去蓋園子了嗎?”
楊玉燕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好像你說的這都是好人似的!凡事拿他們做比方,都跟著他們學,那世上還有好人嗎?”
蘇純鈞笑嗬嗬安撫她:“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對了,你要不要學打字?可以去我房裡學,正好我那裡有機器。”
楊玉燕一句“好啊”還沒出口,張媽已經衝上來了。
“要吃晚飯了,二小姐,彆說了,快去洗手。想打字就讓蘇老師把機子搬下來,這邊地方多大啊,何必擠到他那個鴿子籠裡去呢!”張媽上來把楊玉燕喊走,惡狠狠的瞪蘇純鈞。
蘇純鈞實在不敢說自己一點邪念都沒有,於是一句辯白之辭都說不出來。
楊玉燕倒是替他說話:“蘇老師要用那個工作,搬過來我用著方便了,他怎麼用?”
張媽覺得這不是問題:“那就讓你媽再給你買一個,她的錢多著呢!買一個放家裡你自己玩!”
楊玉燕不忿道:“我才不是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