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蟬這些年給讀書會購書的收據竟然有六本, 全是裝訂好的,還有些她跟出版社和作者通信的回信也都放在箱子裡。
祝顏舒坐在椅子上一邊翻一邊冷笑:“我生的果然像我,都是冤大頭。”
張媽站在一旁,嘖嘖歎氣:“怪誰呢?你這個脾氣還好, 彆人欺負你, 你也會欺負回去。大姐隻像了你的清高,少了脾氣,結果更加被人欺負。我看, 這個家裡隻有二小姐好, 日後你們娘倆都要靠二小姐過日子。”
祝顏舒撿起箱子裡最後一個厚皮筆記本,摔在桌上,哼道:“可得了吧。就她那個傻樣,蘇老師說什麼她都信, 我看她才會被人騙走呢。”
張媽搖搖頭,問她:“這叫我都帶去?”
那裝訂的收據好厚一本呢, 六本全帶上,她的老腰要受不了的。
祝顏舒:“哪裡用全帶上?你隻用帶一本, 再拿上這個。”她拍拍厚皮筆記本, 翻開道:“這是大姐記的賬。這還是我教她的, 凡是花的錢都寫下來,這樣就知道錢都到哪裡去了。”
張媽就拿一本收據,一本帳冊,祝顏舒再從回信中撿了幾封也讓她帶上。
祝顏舒:“咱們不是一開始就是去吵架的,咱們是去捐書的, 要高高興興的。要是有人出來說廢話,咱們再搬證據出來,這才合適。”
張媽點頭道:“那我記下來交待給他們。”
祝顏舒:“用不著,蘇老師在呢,他在財政局不出半年就高升了,這點事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你去送東西,再把大姐帶回來就行了。這段時間,她還是不要去學校了。”
就算能把讀書會的事解決掉,也隻是解決了一個小人,流言可不會因此消失啊。
張媽坐上黃包車,匆匆趕到學校。
小紅樓中,楊玉燕陪楊玉蟬在樓外的草坪上散步,讓她能更冷靜一點。
姐妹倆站在一起,個頭已經差不多高了。
楊玉蟬握著楊玉燕的手,“剛才……”
她想道歉,她不是有意要瞪妹妹的。
楊玉燕不等她說完就反握回去:“沒事,姐,我知道你對爸的感情比我深。”
楊玉蟬的心又狠狠的揪了一下,她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讓她相信楊虛鶴從來沒有愛過她們母女太難了。但她也更清醒了,她清醒的知道她現在更多的是不想相信,而不是楊玉燕的話沒有道理。
因為從楊虛鶴悄悄搬走,到在報紙上登出離婚告示之後,他還製造了對祝顏舒很不友好的風聲,那段時間報紙上有許多聲援楊虛鶴的文章,大學裡也有一些文會將這件“著名”的社會事件當成一個例子來討論。
他們大多數都將祝顏舒和她與楊虛鶴的這段婚姻描述成了一樁封建□□的錯誤。
他們不認識祝顏舒,也不認識楊虛鶴,不了解他們在婚姻中到底是什麼樣,也不關心他們究竟是什麼樣。
他們隻是將楊虛鶴當成了破除封建舊家庭的英雄,將祝顏舒視為封建舊家庭的一部分。
她必定是無知的,必定是愚昧的,必定是狹隘,必定是醜陋的。她必定毫無思想進步,必定裹著小腳,必定拒絕接受新思想,必定張牙舞爪,令人厭惡。
許許多多的形象被套到了祝顏舒的頭上。
假如不是當時楊玉燕正躺在醫院裡,楊玉蟬必須每天與祝顏舒趕到醫院,在醫院、學校、家三地奔波,無暇他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種環境中會不會發瘋。
縱使那時她沒有精力去理會這些旁人的目光與議論,她也不會將這段往事遺忘。
所以她仇恨楊虛鶴,恨其入骨。
可如果楊虛鶴並未披著畫皮,他不是在突然某一天才變壞的,不是在遇上新情人之後才從心底升起的惡念……
而是一直如此的話,那她心中的仇恨就一下子全落空了。
她恨的是那個曾經愛過她們的人,恨的是曾經是個慈祥的父親的男人,恨他為什麼要變成壞人,為什麼要離開她們。
但假如他不是她心目中慈祥的父親,他就隻是一個陌生的人。
恨的反麵是愛,是愛而不得。
她對楊虛鶴的恨就是這樣產生的。
跟她對父親的心結相比,她對馬天保的心結就小多了。今天她想通了一個困擾她多年的問題,解決了一個沉屙舊疾,驟然升起的輕鬆令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空落落的,再去想馬天保,仿佛也能更輕鬆的去麵對了。
她喜歡馬天保,做為同學,做為年輕的男女,他們之間萌生過感情。但那感情沒來得及長大,是她在渴望長大,她和馬天保都渴望儘快長大,肩負起家庭的重擔。所以他們才會那麼快就開始討論家庭生活中的種種。她以為這說明他們是幸福的,但回想起來,他們討論家庭的時候,跟他們討論其他問題時是一樣的。
牽手、擁抱、親吻,這些曾令她的心悸動。但是否像楊玉燕與蘇老師那樣時時刻刻都想要牽著手,目光總是係在對方身上舍不得離開,每一刻都想要在一起,不想分離?
不,這些都沒有。
現在,她仍然同情馬天保的遭遇,願意儘全力幫助他。
但這已經不再是出於愛情,或道德壓力,而是出於情誼。
他們同窗數年,一直誌同道合,哪怕她現在明白了她並沒有那麼愛他,愛到想嫁給他,她也並不是對他毫無情誼的。
楊玉蟬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舉目望向天空,初春的天空是淺淺的藍,白雲像一道煙霧拖著長長的尾巴,斜斜的掛在天空中。
她的妹妹抱著她的胳膊站在她身邊,嘴裡仍然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她的嘴巴總是閒不下來。
楊玉燕:“我一直覺得咱們倆的名字可以這麼解讀。你叫玉蟬,那就是蟬娟嘛,那時姓楊的跟媽的感情應該還挺好的,外公也還在,他也不敢動歪心。到了我就是燕,勞燕分飛,我覺得他那會兒就有外心了。”
楊玉蟬忍不住罵她:“胡扯八道。我和你的名字都是外公取的,玉蟬是指盟約,當時巴黎和會正在召開,外公希望不要再有戰爭了,希望我國與他國百代友好,永遠和平才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楊玉燕震驚到失聲:“什麼?!玉蟬是這個意思?外公他老人家想的也太複雜了吧!那我呢?我的玉燕是什麼意思?”
楊玉蟬:“希望你如燕子一樣輕盈靈巧。”
楊玉燕仔細品味了一下這兩個名字,總覺得……
“外公當時給我起名是不是挺敷衍的?”她不甘的問。
為什麼姐姐的名字就那麼有意義,她就是普通的名字!不公平!
楊玉蟬教訓她:“輕盈靈巧有什麼不好?女孩子就應該這樣啊,你看你現在長得這麼漂亮,都是這個名字的功勞,你要記得感謝外公知不知道?”
楊玉燕被教訓的頻頻點頭,不敢再吐槽名字。她以前還覺得“玉燕”太土,後來不也習慣了嗎?反正也不能改名了,湊和用吧。
蘇純鈞一直擔憂的看著窗外,直到看到兩姐妹如常一般說笑起來才放了心。
代教授坐在沙發上,在替楊玉燕寫教案,說:“不用擔心她們,我看祝女士與這兩個孩子都是心寬之人,她們不會拘於小節而自困的。就算一時糊塗了,也會慢慢清醒過來的,而且人永遠不缺改變的機會。”
蘇純鈞轉頭說:“教授,你想怎麼教燕燕啊?”
代教授抬頭說:“這個……暫時還不知道。我總要先試一試她的底限,總之,凡我所會的,隻要她想學,我都可以教她!”
看代教授雙目有光,蘇純鈞就有些頭疼,以前他也被代教授抓住過,後來還是教授發現他誌不在此才放過他的。代教授的信條一直都是隻要學生想學,他就恨不能用漏鬥把知識灌到學生的肚子裡。
蘇純鈞雙手做揖:“教授,還請您對燕燕寬容些。”
代教授放下筆,笑道:“純鈞,不是我不放過二小姐,而是隻有像她一樣不愁吃穿、心思簡單、物欲不豐的人,才有可能將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學習知識上麵。比如你,你是很聰明的,但你一心想要建立一番事業,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達到什麼目標,你就不適合治學。像大頭,雖然我現在一直將他留在學校裡,但也不可能永遠將他留在這裡。”他歎了口氣,“校長已經找我談過多次了,一些早就應該畢業的學生,要趕緊放他們畢業。雖然我有心將大頭留下來,可他現在的水平還不足以在學校裡謀得一職,而一旦走出學校,他就勢必要為生活奔忙,為每天進口的食物而操勞,你說,這樣的人還能保持精力學習嗎?”他搖搖頭。
蘇純鈞陷入了沉思中。
“你們現在學習的知識確實已經夠用了,足夠你們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在政府或其他部分謀求一份高職,得到重用。我也承認,現在的社會上確實急需人才,所以大學才應該儘快將高質量的人才輸送到社會上去。”代玉書說,“但我始終覺得,知識是需要去追求高峰的,不能隻要求夠用就行。如果停止追求知識的高峰,那我們仍然會落後!當外國的學者們在不停的攀登知識高峰的時候,我們卻已經滿足了,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追上外國,才能超越他們呢?我們不能停下來啊!”
蘇純鈞:“教授。”
代玉書拍拍大腿,笑道:“教書育人,百年大計。我有信心在學校裡乾上一百年,看我最終能種出幾棵樹來吧。”
這時楊玉燕敲門進來,笑盈盈的說:“教授,蘇老師,張媽來了。我們去圖書館吧!”
捐書是一件正事,學校裡也一直都鼓勵各界人士捐書,實在是因為現在的書,它並不便宜。
由代教授陪同,蘇純鈞這個人精頭子當說客,又有祝老爺子的舊事在,圖書館的館長立刻就出來接待楊玉蟬了。
他握著楊玉蟬的手熱情的說:“楊同學,非常感謝你對學校的支持!”
楊玉蟬捐書的理由是她馬上就要畢業了,雖然明年才正式畢業,不過現在就來捐書也很正常,女學生們通常很少會讀到最後,中途就跑出去嫁人的也不在少數。
她帶來的收據和帳冊可以證明她一共捐了多少錢的書,而作者與出版社的回信也能證明這些書都是從哪裡來的。一些書報刊物有的已經絕版了,有的則是當時刊行的數量就很少,都是她一封封的寫信給出版社、作者,向他們求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