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楊玉燕學到了很多。
比如她第一次劈柴, 第一次打水,第一次發現鐵鍋比她想像的更重, 白菜比她想的更沉, 白蘿卜比她想的更臟,紅薯比她想的更不像吃的。等等。
因為代教授一直接受學生到他這裡來吃飯,不管是不是他的學生,所以廚房裡就像一個小型的戰場。許多學生都在這裡無償的乾活,他們是自發的,還自己排了時間表和工作表, 不管他們當天在不在這裡吃飯, 他們都會在做飯前到這裡, 看著人數做飯。
今天的午飯就是蒸紅薯、燉白菜、炒蘿卜, 還有一大鍋二米飯,就是大米混小米一起蒸出來的飯。
在吃飯之前, 先要做飯。
楊玉燕跟在新認識的同學們來到了廚房之後,震驚的瞠大了雙目。
哦,上帝。
她在心底感歎。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來, 這個廚房可比她想像的大得多, 它足有兩個房間大, 還有一個通向外麵的門。
灶眼有兩個,其中一個放著能把人裝進去煮的鍋, 一個上麵蓋著鍋蓋。
一個男同學正蹲在那裡清灶膛,把爐灰都撥出來,搓出去。代教授已經換了一身土布衣服, 走進來看到就說:“這個可以當肥料用。”
男同學笑道:“知道了教授,不會亂扔的。”
剩下的同學不分男女都在乾活。
他們從屋外把水擔進來,倒進水盆或水桶中,再把白菜、蘿卜、紅薯放進去洗,冰冷的井水不一會兒就把他們的手浸得通紅。
楊玉燕看了看,也去拿了一件圍裙,伸著兩隻手去幫忙抱白菜,來回運了幾次以後,她的手就被凍冰了,木木的沒感覺。這白菜好涼啊,那洗白菜的人不更冷了?
因為他們不會把外麵的葉子都剝掉不要,結果外麵已經不好的葉片也被仔細的清洗乾淨,為了不浪費一點點食物。
白蘿卜也很涼,而且有很多的土,它們大小不一,長得也不太好看,可是洗它們的學生依然非常認真。
紅薯上的土更多了,全是泥。兩個女同學捧著紅薯,把上麵的每一點泥點都仔細的浸洗掉。
楊玉燕主動幫忙,大家卻都隻是讓她幫忙運菜,就算這樣也把她累得不輕,一會兒就覺得腰酸得撐不住了。她不想被人認為是嬌氣包,死扛著不說,運菜時臉色愈見猙獰。
施無為進來送柴時看她臉色不對,仔細一想就明白了,笑著過來拉她:“你不要這麼實心,乾個沒完,蘇劍在的時候隻挑最簡單的活來乾,你也要跟他學學嘛。”
旁邊有個男同學聽到了就笑著附和:“沒錯!蘇劍那小子最狡猾了!”
楊玉燕不露痕跡的撐著腰說:“蘇老師都乾什麼了?”
施無為把她拉到外麵,讓她站在一個木樁子旁邊,他把從校外買來的柴枝放在木樁上,提起一把柴刀,蹲下劈柴,道:“他是監工。專門監我的工,看我劈柴,說是擔心我不小心劈到手來不及救護,所以特意關愛我。”
楊玉燕一下子就被逗樂了,笑完還要替蘇純鈞辯解:“你胡說,蘇老師才不會這麼乾呢。”她才不信呢,蘇老師哪會那麼乾。
施無為將長長的柴枝劈成合適的長短,將柴枝上的細短的枝椏劈去,一邊搖頭歎息:“你受騙太深了,沒有看清他的真麵目啊。”
施無為想要替楊玉燕解圍,不放她進去乾活,又要避免公然庇護她會令其他人不滿,就一直不停的說蘇純鈞的壞話,真假摻半。
他說,蘇純鈞一開始來代教授這裡上課,是為了白吃這裡的飯!
學校食堂有飯吃,而且對成績優秀的學生還有補助,不但便宜而且吃得很好,營養充足。
蘇純鈞先拿了補助,然後就跑代教授這裡來白吃飯。為了白吃飯,他才努力成為代教授的學生的。
施無為:“你看,這才是他的本性啊!”
楊玉燕再次被蘇老師豐富多彩的學校生活震驚了,而且這一次她沒有半點懷疑,因為這正是蘇老師極有可能會做的事。
施無為再道,學生入學都是有校服的,而這個校服呢,是需要掏錢的。不過可以先欠著,慢慢還。他說:“你猜,蘇劍欠了幾年才還?”
楊玉燕估計著蘇老師的本色,說:“他是不是畢業才還的?”
施無為大驚:“楊同學,看來你很清楚他的本性嘛,那你怎麼還會被他蒙騙呢!”
楊玉燕頭鐵,繼續理直氣壯的替蘇老師辯護:“莫欺少年窮嘛,蘇老師現在就很厲害了。”
這時一個男同學端著一大盆汙水走出來,聽到她的話,站住冰冷的說:“他現在跟外麵的蛀蟲有什麼不同?這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我都替他臉紅,枉他還有臉再回學校來!”
這是第一個當著她的麵對蘇老師不滿的人。當陌生人的敵意撲麵而來,楊玉燕有一個瞬間的怔忡。
施無為已經站起來喝止道:“張四海,住口!”
這個男同學沒有再說,冷著臉去倒掉汙水,提著盆進去了。
施無為停了一下,不好意思的對楊玉燕說:“你彆放在心上,我相信蘇劍是不會變壞的。”
其實楊玉燕自己心中的善惡之分倒是沒有這麼嚴格。她在反應過來之後,也能理解為什麼張四海會這麼說。因為在這個以理想為先導,純潔又天然的校園中,蘇純鈞在官場扶搖直上,四麵吃開的行為本身就不會令人敬佩。在非黑即白的人看來,蘇純鈞已經“墮落”了。
而楊玉燕卻並不是很在意蘇老師是不是跟那些官場之中的老油條一起同流合汙,因為眼下的這個政府正走在毀滅的道路上啊,誰都知道,它已經沒有威信可言了,各地風雲變幻,這個所謂的國民政府誰都管不了,誰也管不住,它現在還坐在這裡,僅僅是因為各地大佬和洋人們都還沒有分出一個高下,沒有決定誰來當老大。
而且不止是她知道這個國民政府的壽命不長了,所有人都知道。政府裡的人知道,街上的人也知道,就連張媽都說過“幾百年的皇帝都倒台了,他們能撐幾年還不知道呢,我看沒一個像有龍氣的”。
街邊的算命先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算龍氣,他們坐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像是車站、商店門口、十字路口等地,像說書一樣講一講龍氣的事,比如紫禁城的皇帝是什麼時候沒有龍氣的,龍氣是什麼時候向東北那邊移的,這些事他們都開著天眼呐,天黑了往天上一望,夜觀星相,就什麼都知道了。
楊玉燕在路邊也看過好幾次算命先生說龍氣,說得頭頭是道。而且這些先生們還會算現在中國的龍氣在哪裡,一時在西邊,一時在北邊,一時在南邊,一時在東邊,今天這龍氣姓閻,明天就姓張了。先生們不提人名,全都含糊以稱,這個叫西北王,那個稱晉王,說得熱鬨好聽了,還有人從小攤上買熱食送給先生吃呢。
可見,連街邊的人都不對南京政府抱有什麼希望,也不認為它能救中國,能打退洋人艦隊。
蘇老師跳上這一艘快沉的船,他想乾什麼,她不清楚。因為她現在也隱約感覺得到,蘇純鈞去當這個財政局的小科員並不是圖財的。她覺得他的人生目標沒這麼淺薄。假如他想要錢,想賺錢,有無數的辦法,以他的腦袋不至於想不出來。
不過她也並不想現在就去尋根究底。
不是她不好奇,也不是她害怕答案她無法接受,而是因為她現在還沒有資格去問。
她問了,他答了,然後呢?她要如何參與到他的人生中去?她要如何有一席之地?她現在手無縛雞之力,腦袋空空,屁本事沒有,能乾嘛呢?
問也白問,不如不問。
等她再成長一點之後,不求能成長到跟他一樣的高度,隻要她能依靠自己站立起來以後,她再去問,都比現在問出答案更有價值。
不過她自己對蘇老師有信心是一回事,沒想到施無為也對他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