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玉燕從剛才起就在笑,笑得很可愛。
蔣要員一邊吃一邊看大家,一桌子的人都如喪考妣,就顯得祝二小姐格外與眾不同。
新年宴會自然是要高興的。大家都不高興,就是不捧場。
可是蔣要員的目的也確實是要借這個機會再嚇一嚇人。
所以趙秘書與蘇純鈞都在笑,卻無人敢笑。
因為人人都猜得出來蔣要員這是給大家敲鐘。
他剛才就覺得這個小女孩膽子大,人還機靈。現在看到她敢笑,就想給她一個機會。
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笑著說:“我看到燕燕笑了,燕燕笑什麼?”
席上的人馬上都看過來。
趙秘書也笑著看過來。
好像都與祝二小姐是家傳的關係,經年的熟友,親密的不得了。
蘇老師也看過來——他熟知祝二小姐,她以前是隨意亂講話,後來在大學修煉過後,開始故意亂講話,在日本人的課堂上尤其如此。
天生的天份加上後天的修行,殺人於無形。
祝二小姐就笑著看趙秘書與蘇老師:“剛才要不是蘇老師多喝了兩杯,看著倒像是與人喝交杯酒呢。”
這是個酒桌笑話。
再是傻子都聽得出來該是什麼反應。
何況這一桌沒有傻子。
桌上就都笑起來,大笑,乾笑,僵笑,一邊笑一邊與桌上的人交換視線,見人人都笑了才安心的繼續笑。
蔣要員笑得兩眼放光。
趙秘書故意驚訝了一下,放下酒杯就哭笑不得的指著蘇純鈞:“你呀你……這還不管管?”
蘇純鈞笑著對趙秘書做了個揖,他的未婚妻拿趙秘書開玩笑,自然是他來賠禮。
首桌一笑,笑得如此驚天動地,連樂曲聲都蓋下去了,似乎給這個宴會定了個調子,所有人好像才發現——新年宴會需要笑聲。
於是,不需要再有更多提示,每一張桌子一下子都活起來了,笑聲、敬酒聲、寒喧聲,全冒出來了。
蔣要員對趙秘書說:“小趙,你帶小蘇下去代我給大家敬酒,我就不親自去了。”
趙秘書答應一聲,叫上蘇純鈞就走了。
蘇純鈞對祝玉燕說:“你去服侍要員吧。”
說是服侍,其實也就是陪著說說話,端酒挾菜都用不著她。祝女士在之前特意給祝二小姐講過,在酒桌上,給不是親人、未婚夫、丈夫、老師的男人倒酒是有性-暗-示的。
不止是倒酒。包括敬酒,甚至包括遞一個手帕,都有類似的意思。
祝二小姐瞪著眼睛:“這麼誇張?”
祝女士:“多新鮮啊。你以為酒宴上倒酒的女人是什麼身份?又不是閨閣小聚,全是女孩子。凡是正經的宴會上,列席的都是男人,女人出現在那種場合,你以為都是乾什麼的?”
這樣一類比,祝二小姐就明白了。
其實還是性彆歧視,就跟現在露麵的體麵工作都沒有女人的份一樣,但凡是宴會,默認都是男人,女人就隻能是服侍的下人。
《紅樓夢》裡寶玉出去吃酒,就讓自己的下人茗煙下去不要他服侍,而是另外叫妓-女進來侍候。
先生帶太太出席宴會還是西人那邊流傳過來的。
為了跟西人學習,才漸漸有了帶太太出席宴會的風氣。
也因為這樣,男人們才會覺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纏小腳沒見過世麵不會說話的舊式太太落伍了,他們現在需要的是八麵玲瓏能說擅道在大廳廣眾下被男人摟著腰跳舞也甘之如飴的新太太。
但就算如此,男人們喜歡摟著彆人的太太跳舞,卻不喜歡自己的太太被人摟著跳舞。
祝女士冷笑:“女人不開放,他們不喜歡;女人太開放,他們也不喜歡。男人都是小心眼的。總之你記住一條,除了蘇先生,旁的男人,一眼也不要睬他,你多看他一眼,他連你穿什麼顏色的睡衣都想知道了。”
所以,祝二小姐在蘇先生走後換了座位,挨著蔣要員坐,卻雙手放在膝上,不碰杯子,不碰筷子,不吃不喝。蔣要員要說話,她微笑聆聽,認真作答。蔣要員不說話,她就當自己是個擺設。
蔣要員杯子空了就空了,她跟沒看到一樣。
邵太太端著酒杯過來,矮身半蹲,對蔣要員說:“要員,你好,我敬您一杯。”
她自己喝了一杯,非常自然的拿起酒壺,給自己再倒滿,再給蔣要員的空酒杯倒滿。
她自己又喝了一杯。
蔣要員沒說話,什麼也沒做,她過來就連喝兩杯了。
蔣要員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來乾什麼。他搖搖頭說:“我不喝酒,你回去坐吧。”
邵太太笑著說:“您不喝,我替您喝。”
她喝了自己這杯,還要去拿蔣要員那杯。
蔣要員按住酒杯,輕輕歎了口氣,再說一遍:“這位女士,請你回座。”
邵太太瘦歸瘦,但她仍然很美,甚至有一種有彆於當日的美。她張著眼睛,張惶而不安,像是希望破滅,又像是失去最後一顆糖果的孩子。她望著蔣要員,見他不為所動,轉而看祝玉燕,她又掙紮著露出一個笑來,笑著說:“我與祝二小姐也是舊識,二小姐,我陪您喝一杯。”
她還要繼續倒酒。
蔣要員轉頭看祝玉燕。
祝玉燕站起來,對那邊一個侍者使了個眼色,侍者趕緊走過來。
她過去扶著邵太太的胳膊說:“太太,您喝醉了,我陪您出去醒醒酒。”
侍者已經過來,不需她多說,就硬是扶起了邵太太,拖著出去。
為防她再掙紮,祝玉燕也跟了過去。
一直離開宴會廳來到走廊上,侍者才在祝玉燕的示意下把邵太太放下。
邵太太靠著牆壁,渾身發抖。
祝玉燕扶著她問:“你怎麼了?”
邵太太張著眼睛看向她,一隻顫抖的手緊緊抓住她:“救救我。”
祝玉燕一怔,輕聲問:“怎麼救?你需要錢嗎?”
邵太太不是那種沒門路的人,她又聰明又有手段。祝玉燕想,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要是她隻是需要一個機會,她是願意幫她的。就是不知道,她需要她怎麼幫她?
邵太太瞪著一雙眼睛,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好像終於回了神。她搖搖頭,站直了,堆出一個笑:“我喝多了,瞧我,儘說醉話。二小姐,彆在意。”
她說完就要再回到宴會廳裡去,祝玉燕拉住她,欲言又止。
蔣要員不吃這套的。
她能理解邵太太為什麼這麼做,但顯然這一次她沒找對人。
邵太太被她拉住,回頭看了她一眼,低頭說:“我剛才是醉了,二小姐放心,我不會再失態了。”
祝玉燕就放開了。
邵太太又邁步。
祝玉燕在她身後說:“邵太太,您剛才說……假如我能做點什麼的話……”
邵太太回頭看她。
這個女孩子就像去年那時一樣,雙目清亮水潤,姿態優美大方。
她好羨慕啊,真想和她一樣幸福。
邵太太笑著說:“二小姐,下回叫我七妹吧。”
祝玉燕連忙道歉。
邵太太笑著說:“道什麼歉?不必道歉。下回您見著我,願意叫我一聲七妹,我就很開心了。這個太太那個太太的,誰知道能做到幾時?我自己都會弄錯呢。”她攏攏頭發,對她又笑了笑,扭著腰肢,款款走進了宴會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