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1 / 2)

手機被解鎖。

點進短信界麵,發送記錄裡的最新信息,就是給一個無備注的號碼發送的。

號碼的主人就在現場——尼昂·歐文認下了這個號碼,並在看都沒看的前提下,直接對拿著手機的探員複述出短信內容。

那是道歉,說明與請求。

安娜最終選擇了絕路,因此對曾經幫助過她的醫生感到愧疚。

【對不起,醫生。】

【但隻有在喝下劇毒的時候……我才覺得,懦弱又無用的我終於掌握了一次自己的人生。】

【我最後想要拜托您一件事,雖然很不好意思,明明已經不在您這邊就醫,卻還在給您添麻煩,但是我已經找不到第二個這種時候能夠求助的人。】

【我想要逃離一切。】

……

“安娜小姐沒有在就醫了嗎?”FBI探員問。

“兩個多月前,本該在約定時間來會診的她突然打電話和我說她搬家了。”

尼昂醫生回答道:

“說是因為新家和我的工作室距離比較遠,來往不方便,所以她打算換附近的醫院就醫。”

“涉及到這種現實狀況,我也沒辦法阻止什麼,隻是定期給安娜小姐進行電話訪談了解情況……不過現在看來,真正結束心理治療的原因或許並非是搬家,而是懷孕。”

“老實說,我並不建議在有心理疾病的情況下備孕,畢竟孕期激素不穩定,本就對孕婦的情緒影響很大,而據我所知,安娜小姐也說過近幾年都不會考慮要孩子。”

他說著,目光掃了約翰一眼。

兩個多月前,安娜不再進行心理診斷。

也同樣是兩個多月前,安娜發現自己懷孕。

……這或許才是安娜沒有再來進行心理疏導的原因。

【我想要逃離一切。】

【您能將我的骨灰撒進大海嗎?】

祈求著唯一會傾聽她想法的人處理她死後的一切,那麼多的選擇中隻有一位相識不久的醫生能夠信任與求助,其中不起眼的絕望味道是如此的強烈。

而趕到了現場的醫生本人,似乎也並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這不可能,她怎麼會——”約翰喃喃自語,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探員翻了翻手機,發現相冊裡還有一個錄自昨天的視頻。

點開視頻,畫麵是死者自身。

她呆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然後端坐在鏡頭前,定定沉默了好幾秒後,才張了張口,於是聲音從手機響起:

“我——”

“我不喜歡裙子,特彆是白色的裙子。”

她唐突的說著,聲音結結巴巴。

“不喜歡魚,不喜歡彆人動我的東西,也對宗教不感興趣,哪怕我的爸爸媽媽都有禮拜的習慣。”

“我的水晶球被人摔碎了其實很生氣,約翰先生雖然不壞,但我真的對他沒有愛情。”

視頻繼續播放著,女人結結巴巴的聲音也終於一點點流暢:

“我喜歡流行音樂,喜歡天馬行空的幻想故事,喜歡畫畫,雖然爸爸媽媽都不喜歡這些。”

“我很遺憾當年大學的專業沒有選擇我喜歡的寵物醫學,我其實很想要從事這一行。”

視頻內的女人說著,然後頓了頓,拿起手機對著周圍轉了一圈。

“沒人逼迫我說這個,我是認真的,一直以來,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想的。”

“而現在,我才終於能夠不被打斷地——對你們說出我的心裡話。”

我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

總把他人的期待放在自己之前,總是被他人的情緒牽著走。

……那麼最終的下場,也隻有失去自我,或者被絕望壓垮。

安娜從小就乖巧,懂事,聽話。

——這是伴隨她一生的,如同詛咒般驅之不散的可怕評價。

人類是多種多樣的。

有安於現狀的,也有樂於變化的,有喜歡從眾的,也有喜歡特立獨行,勇於奔波的。

不管是什麼性格,活得開心的關鍵都是:內心與現實的匹配。

安娜是個標準的乖孩子。

唯一的“缺點”就是,她的內心並不如現實那般順從。

安娜原名是安娜·希金森,結婚後改姓,成為了安娜·霍格思。

她是獨生女,從小就被父母細心照養,隻是這種麵麵俱到的細心在披上“過度”的形容詞之後,往往可以簡稱為:控製欲。

安娜的父母想要養成一個完美無瑕的小孩。

而安娜天生就比較感性,也和絕大多數生物那般,對自己的父母存在本能的親近感。

誠然,她的父母從不會直接了當的將不滿說出口,他們看似尊重自己的孩子,卻並不會遮掩眼中的失望與惱怒,在一些事情上,他們也喜歡用委婉的規勸和冷暴力來表示不讚同,試圖達到糾正的目的。

要寬容大量,所以在學校遭到堪稱欺淩的惡作劇後依然保持著微笑。

要善於接受年長者的建議,因為他們是愛你、不希望你受傷,所以不能叛逆又不知好歹。

畫畫很費錢,也很難有出路,所以在母親委婉的勸說下放棄了愛好。

天馬行空的幻想故事和躁動的現代音樂隻會讓人變得不切實際和浮躁,所以不能,不能傾聽。

父母雙親有信奉宗教的習慣,所以哪怕對此並不感興趣,她這一隻誕生在錯誤家庭的黑羊,也要披上白羊的皮努力融入其中。

……安娜很懂事。

懂事的孩子為了獲取父母的愛與認可,往往會越發敏感。

因為懂事這一點,本身就是建立在察言觀色的基礎上。

懂事的孩子仿佛天生就是洞察大師,總能敏銳察覺到他人臉上的神情變化,而他們讀出的訊息越多,就越會忽視自己的真實想法。

喜歡的衣服,因為母親並不滿意而被她主動提出放棄。

真正感興趣的東西,因為父親的嫌棄,而被她小聲給予同樣不欣賞的評價。

明明是彆人弄壞了她心愛的珍藏,卻被要求自己不要太小氣,要學會原諒。

活成父母期待的乖巧純粹的樣子,在無數懂事的誇獎中,安娜要露出微笑。

無數不起眼的小事,無限積累的“懂事”,最終釀造出了一個溫順、聽話、不記仇,顧家又完全不會拒絕他人的乖孩子。

那就像是一棵樹。

一棵在幼年種下的樹苗,一棵在無數點滴的“懂事”中長大的,根係遍布四肢百骸,已然不再能輕易拔出來的,名為“聽話乖巧”的巨樹。

事事都懂事、聽話、溫順的孩子,就不該有自己的想法。

就像是籠中鳥不該向往天空一樣,老老實實地聽從他人的安排,徹底的放棄自我,就不會痛苦了。

擁有自己的想法卻無法訴說出口,隻能夠微笑著將心底湧出的自我與失落埋進深處,這種內心與現實的反差,隻會帶來無窮無儘的壓抑。

倒黴到了像安娜這般的:活了二十多年,都從沒人問過、尊重過她的意見。

她的意見也從來都不重要。

——而不知怎麼反抗的她,也溫順到了讓人恨鐵不成鋼的地步。

這是不對的。

安娜最大的“過錯”,就是沒能徹底殺死自我。

她還在不解地想:為什麼不能讓我決定一次自己的人生呢?

我不喜歡裙子,尤其是白色的裙子。

我沒有那麼大度,不想要原諒隨便弄壞我珍藏寶貝,哪怕隻是一個廉價玩偶的家夥。

我也不喜歡經濟學,更對宗教沒有興趣。

我想要就讀我感興趣的專業,想要去我喜歡的職業裡打拚,哪怕過程會非常辛苦。

我不想要吃魚,隻是單純的不喜歡。

我不喜歡約翰,哪怕他家和自己家的關係再怎麼好,彼此再怎麼知根知底,幾乎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我也不打算那麼早結婚,短期更不打算要一個孩子,哪怕婚姻與子嗣都被宗教視為神聖的禮物。

可我為什麼——

總是不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呢?

“安娜穿裙子真好看,尤其是白色的裙子,看上去像個聖潔的小天使。”

“寵物醫學?這有什麼前途呢?大學學費不便宜,我和你媽媽比你更清楚紐約的狀況,這座城市的競爭力很大,想要找到好工作,你的專業就得選得慎重一些,聽我們的,去學經濟。”

“約翰很適合你,知根知底的,你也該談個戀愛了,我和你爸對他就很滿意,你內向不愛說話,他有主見又外向,你們兩人在一塊剛好互補。”

“安娜,我們兩個月後結婚吧,我已經約到了一個很搶手的教堂和牧師。”

“這件婚紗不適合你,換這個吧,對!這件我最喜歡,你穿著好看!店員,就要這個了!”

“你怎麼不吃這個魚啊?試試啊,你試試就知道很好吃了!”

“安娜的工作真體麵啊,這輩子算是穩啦。”

“隻是弄碎了一個水晶球而已,安娜很大方的,肯定不會介意。”

“你已經很幸福啦!還能有什麼苦惱呢?”

……

…………

不,不是的。

我不喜歡,我不想要。

但是——

真羨慕啊。

周圍的大家都能夠那麼輕易的表述真實的自己。

這個國家明明倡導著暢所欲言,為什麼我會這麼的懦弱?

為什麼說不出口?

明明想要拒絕的。

為什麼剛剛一張口,看見對方皺眉,就發不出聲音了呢?

半推半就訂了婚,在莫名的恐懼中渾渾噩噩、如同遊魂般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的安娜,在上班時偶然聽見了同事談到心理醫生。

“我老丈人過世了,我家孩子哭得厲害,情緒都壓抑了,我帶他看了一下心理醫生,這段時間終於好轉了不少……醫生讓我們多陪陪孩子,你說帶他去哪裡散散心比較好呢?”

安娜知道人的心是會生病的。

所以確定自己心理出現問題的她,猶猶豫豫去看了醫生。

名為尼昂·歐文的心理醫生,就這樣與她相識。

這是位體貼又耐心的醫生,不僅極其擅長洞察細節,還懂得牽引他人訴說。

甚至能夠僅憑安娜一個小小的舉動,看出她對繪畫的喜愛。

“安娜小姐喜歡這幅畫嗎?”

“誒?嗯……那個,我隻是覺得……很漂亮,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