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丞來到壽安殿時, 官員們跪在外頭, 幾個重臣被叫進去似乎在聽皇帝交代什麼。
蘇丞被內監請了進去, 幾個大臣在底下跪著, 皇帝躺在龍榻上, 麵色有些不大好,看見他進來,他張了張口, 又將目光瞥向榻沿守著的總管太監郭冒。
郭冒了然地請了眾人出去,對著蘇丞福了福身子, 也退了出去。
寢殿內一時間隻剩下蘇丞和皇帝兩個, 皇帝支了支身子勉強坐起來, 蘇丞看他行動艱難也未曾上前攙扶, 隻那麼筆直地站著,沒有說話,也沒有行禮。
皇帝倚在迎枕上, 略顯蒼老的麵容上滿是虧欠,看向蘇丞時帶了些許疼惜,整個人顯得格外滄桑:“朕知道你心裡恨, 你母後的死我的確難辭其咎,若非有你皇祖母護著, 或許連你這條命也早不在了,你恨我原也是應該的。”
“當年是我鬼迷心竅, 錯把他們賈氏兄妹當作好人, 冤枉了你們母子, 也害了自己。關於你的身世,方才我跟他們交代過了,禪位的詔書我也下了,自今往後,這天下交付在你手上,我很放心。”
蘇丞擰眉,神情複雜地看著他。
皇帝抬眸看他:“今兒個大年初一,是你的十九歲生辰,我也睡了十九年,如今一朝醒來朝堂天翻地覆,我已無力扭轉什麼,如今朝中大臣忠心於你,軍權也在你手上,你即位也算實至名歸。至於我……”皇帝瞥了眼外麵涼涼夜色,歎道,“我已決意遁入空門,再不理凡塵俗世,權當為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贖罪了。”
蘇丞長身玉立地站在那兒,對他的打算並不表態。
以前他想過自己父親究竟是何等模樣,也幻想過如果他和母後琴瑟和鳴,他們一家三口是何等幸福。但幻想終究是幻想,母後的心沒在他身上,他後來又專寵賈妃,寵到喪失理智,他們這個三口之家分明便是強行組合在一起的,孽緣罷了。
如今母後亡故多年,大伯父隨她而去,眼前這個他恨了許久的男人,也算得了報應,眾叛親離,孤苦一生,他沒什麼好怨的。
皇帝癡看他許久,沉吟道:“你那雙眸子像極了你母親,眼神卻比你母親更冷。她這一生,從未曾對我笑過,永遠都冷冷冰冰,怎麼捂都捂不熱。我唯一見過她笑得樣子,便是宮中宴會上舞《鳳蹋金蓮》的時候,一襲紅衣,身姿曼妙,嬌媚動人,笑起來時左頰上有個淺淺的梨渦,美極了。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她之所以會笑得開心,隻因觀舞的人當中,有她心尖兒上的男人。”
蘇丞道:“母親固然對你冷淡,但嫁你之後應儘的本分都儘了。你用權勢得到她,卻又懷疑她,傷害她,甚至最後殺了她。”
皇帝緘默,垂下頭去黯然神傷。
蘇丞不想再跟他說什麼,轉身欲出去,後麵卻又傳來他的呼喚:“丞兒!”
蘇丞止步,卻未回頭,便聽他在後麵低聲道:“你能不能,喚我一聲父皇?”
他聲音低啞,透著卑微的乞求,眼神裡溢滿了渴望,有些淒涼。
蘇丞轉身,滿目猩紅:“當年你下旨想要燒死的,除了母後之外還有我,那個時候,你有當我是兒子嗎?”
皇帝神情微滯,眸中那絲希望漸漸破滅,苦笑一聲,再不曾言語。
蘇丞出去時,郭冒呈上了禪位的詔書,殿外百官齊齊下跪,高呼萬歲。
蘇丞緊握著那份詔書,目光緩緩移向寢殿的方向,眸色黯淡,裡麵似有傷痛。
——
蘇瑜除夕夜一夜未眠,到了早上,方洵剛催促她去休息一會兒,迎她的人卻已經到了。
她聞風飛奔出去,掃過一眾的侍衛宮人,卻沒瞧見三哥的影子,眼底略有失望。
青楓上前對她行禮:“姑娘,陛下讓屬下來接姑娘回去。”
蘇瑜怔愣著呢喃,略顯詫異:“陛下?”
青楓解釋:“是主子,君主禪位,大都督如今是這天下之主。”
三哥做了皇帝?那就是昨晚上的事成功了,真好,蘇瑜又驚又喜,隨後又有些彆扭。
陛下,好陌生的稱號。
蘇瑜動了動唇,突然說不出話來,隻低“嗯”了一聲。
迎接她的馬車,最後是在平南侯府停下來的,她掀開簾子時看到了門匾上掛著的白色絹花,還有簷下那兩隻寫著“奠”字的大燈籠。
蘇瑜心上一緊:“這是怎麼回事、?”
青楓頷首:“平南侯歿了,陛下說讓姑娘磕個頭再行回宮。”
“你,你說誰?誰歿了?”蘇瑜從馬車裡跳下來,扯住青楓的手臂,眼眶一點點紅了。
青楓低著頭,小心重複了一遍:“昨晚上平南侯同太師賈道同歸於儘了。”
她無力地鬆開她,腳下頓時有些虛軟,忍冬剛好從裡麵出來,忙上前扶住她,驚呼一聲:“姑娘!”
蘇瑜借力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強穩著步子緩緩入了平南侯府。到了靈堂,花氏正哭得撕心裂肺,其餘家人也都在一旁跪著,身著縞衣,麵露哀痛。
蘇慎在最中央跪著,一點點往盆裡燒紙錢,看見蘇瑜親自起身迎了上來。
直到看見靈堂和棺柩,還有豎著的大伯父的排位,蘇瑜仍舊覺得恍惚,對於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
明明前幾日她來找大伯父時,他跟她說三哥的身世,還那樣健朗,看著是能長命百歲的。如今才過去幾天,怎麼人說沒就沒了?
她還在恍神,花氏卻突然從地上起來,上來便推了她一把。蘇瑜始料未及,她又力道大的驚人,整個人頓時跌在了地上,耳畔是花氏的叫罵聲:“是你,是你殺了我的琬兒,你這個賤丫頭,你殺了琬兒,我的琬兒啊……”
花氏哭喊著又衝過來要打蘇瑜,忍冬上前將人推開,將蘇瑜護在了身後。
蘇瑜看著花氏瘋了一般的模樣,站起身來,不解地看向四周的人。什麼叫她殺了蘇琬,蘇琬死了嗎?她什麼也沒做啊……
跪在一旁的蘇琅道:“大伯母,我都說了,四姐姐的死不是三姐姐害得,是她要害三姐姐,結果被假扮三姐姐的人關進了瑤台上,這才燒死的。”
蘇瑜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麼?”
蘇琅道:“昨晚上的除夕宴,大伯父帶著我和六妹妹一起去的,三哥身邊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我和六妹妹以為是三姐姐,還過去跟她說話來著。後來有個宮女弄臟了我的衣裳,六妹妹帶我下去更衣,結果我們倆就被四姐姐的人給抓了。後來那個假的三姐姐和忍冬出來找我們,最後就找到了瑤台,四姐姐跟假的三姐姐說如果想救我和六妹妹,就一個人去瑤台找她。然後那個假的三姐姐就進去了,四姐姐看見她下令讓人抓住她,說要拿她威脅三哥,沒想到那個假的三姐姐居然會武功,把那些人都打倒了,把四姐姐關進了瑤台裡,還放了火。”
一口氣說完,蘇琅看著蘇瑜:“就是這樣了。”
蘇瑜:“……??”
蘇琅這丫頭的表述方法讓她有些頭疼,蘇瑜自己又琢磨好一會兒勉強知道了大概,又看向忍冬:“什麼假的我?”
忍冬回道:“是蘭沁,主子的人。主子早就知道蘇良娣要對姑娘不利,故而讓蘭沁假扮姑娘跟他一起入了宮。”
蘇瑜大概聽明白了,蘇琬想害她,結果被三哥識破,設計反害了蘇琬。蘇琅那丫頭繞來繞去說了許多,便是這個意思。
蘇瑜又想到了那段日子時有夢到的場景,瑤台大火,有個姑娘葬身火海。夢裡被燒死的那個人原本是她的,如今卻因為三哥,死的變成了蘇琬。
蘇慎讓人將瘋瘋癲癲仍要撲過來的花氏拖走,靈堂裡才算安靜下來,蘇瑜閉了閉目,緩緩上去進香,隨後跪下雙手合十,心上隱隱作痛。
大年初一,本該是好兆頭的,如今卻發生了這樣的大事。大伯父走的突然,她竟是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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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瑜在靈堂一跪便是一整天,水米不進,就那麼直愣愣地跪在那兒,誰勸也沒用,隻一個人掉眼淚,後來眼淚流乾了,便整個人呆呆傻傻的,目光空洞的好似看不見了。
當初二老爺和二夫人出事時,她便是這副模樣,如今又是如此,蘇慎、蘇恒等人瞧的心慌,上前好言好語地勸慰,她卻好似聽不見一般,仍舊沒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