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丞隨意撥弄著手中的茶盞, 升騰的熱氣嫋嫋而上,在他幽深的鳳目裡氤氳出淡淡的水霧來,使他整個人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見他不語,太皇太後繼續道:“當年賈貴妃入宮,蠱惑聖心, 不僅使得帝後離心, 哀家與你父皇之間也多生齟齬。你母後孝順,從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始終儘著為媳的本分, 日日伴在哀家身側。直到你母後回了身子,哀家高興萬分,還以為你的出世會打破你父皇母後之間的僵局,讓他們和好如初,誰曾想賈妃再生波折, 竟是出了後來那樣的事。
哀家知道, 你對他們都心有怨恨,明明自己是皇室嫡子,卻自幼吃了不少苦頭, 寄養在外,連身份都不能公之於眾。你恨賈道,恨賈妃, 甚至恨你父皇, 那都是應當的。”
“其餘人哀家不說什麼, 但魏彥是你的兄長, 皇室血脈,也是哀家的孫兒。我大衍自開國建立至今,雖然也有皇子謀反的事情發生,卻從未有過處決皇子的先例。高.祖皇帝製定律法時也寫的清清楚楚,皇子犯法,可監.禁,可貶黜,但不可處死。”
“當年之事,魏彥年幼尚不記事,賈道和賈妃兄妹的所作所為跟他並無多大乾係,如今賈道一死,賈氏一族自然是要斬草除根的,你縱然下令滿門處決哀家也絕無二話。隻魏彥這一條命,哀家希望你能網開一麵。當年哀家救你一命,是顧惜著祖孫情意,念著你母後在世時對哀家的一片孝心。如今向你開口救魏彥,也是一樣。不管賈妃做了多少錯事,魏彥到底也是哀家的孫兒,這些年曾在哀家跟前承歡儘孝過的。”
魏丞將手中茶盞擱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對著太皇太後道:“皇祖母的意思,孫兒知道了,留魏彥一命不難,隻是為免他心生怨恨,日後尋仇,孫兒不會放他出來的。”
見他鬆了口,太皇太後自然是高興,忙點頭:“應該的,他能僥幸得一命足矣,日後將其終身監.禁起來便是,也礙不著你的江山社稷。”
得了魏丞的保證,太皇太後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是放下了。其實這件事她老早便想跟他提的,隻是那時候他因為蘇瑜的事情整日陰沉沉的,太皇太後也不敢多嘴,如今總算圓滿解決,她也就放心了。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天色也不早,你們各自回去吧,我今兒個覺得疲倦,便不留你們了。”
魏丞和蘇瑜起身,對著太皇太後行禮告退。
從長樂宮出來,魏丞親自送蘇瑜回平寧殿,隻是一路上格外安靜,心事重重的樣子。
站在平寧殿門口,蘇瑜抬頭看他:“三哥在想賈妃母子的事?”
魏丞撫了撫她的腦袋:“魏彥和蘇琬二人險些害死了你,私心裡三哥並不想他活命。但如今太皇太後開了口,三哥自然不好駁了她老人家的麵子,少不得放他一條生路。隻是又覺得這樣對不住你。”
“三哥臉色陰沉成這樣,我還當是什麼事呢。”蘇瑜鬆了口氣,“瑤台失火的事早過去了,他們縱然起了歹心,但不都在三哥的掌握之中嗎,如今我平平安安站在這兒,蘇琬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食了惡果,又哪裡來的三哥對不住我一說呢?”
頭頂是皎皎明月,周圍伴著繁星,夜色溶溶,柔和的光線流瀉下來,映著她嬌俏的麵龐,周身好似籠了輕紗。
魏丞看著她:“不說旁的,單當初魏彥想娶你,三哥便不想他好過。”
蘇瑜不由笑了:“那麼久遠的事,三哥怎麼還記得。其實如太皇太後所言,饒魏彥一命,將其終身監.禁,對三哥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三哥初登大寶,一舉一動天下人都看著呢,大衍以仁義治天下,縱然魏彥有錯,但到底手足情深,三哥若殺了他少不得要落人話柄,說你不顧手足之情,處事狠辣。饒他不死,既全了三哥作為兄弟的情,也對太皇太後儘了孝,天下人更是念著天子的仁德之心,何樂而不為呢?”
見魏丞盯著她不說話,蘇瑜又多說了幾句:“其實魏彥當初為太子時養尊處優的,未必過得慣牢裡的日子,於他而言便如天堂墜入地獄,後半輩子怕是苦著呢,未必就比一個死字舒坦。三哥你說是不是?”
“三哥?”見他還不說話,蘇瑜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眨眼才道,“我認真跟你說話呢,三哥一直盯著我做什麼?”
魏丞笑撫著她的臉頰,歎道:“我家弄弄如此識大體,顧大局,日後必然是位好國母。”
蘇瑜神情一僵,打掉他的手,下意識後退幾步:“三哥,我該回去歇著了。”
魏丞點頭:“嗯,去吧。”
目送她入了寢殿,魏丞才負著手離開,徑自去了刑部大牢。
守著牢獄的侍衛瞧見聖駕,頗有些驚詫,忙跪下行禮。
魏丞兀自走進去,裡麵光線十分黯淡,好在點了幾盞油燈,方才顯得有些許光亮。越往裡走,鼻端充斥著濃濃的黴味兒,令人胃裡陣陣作嘔。耳畔是囚犯喊冤哀嚎的聲音,尖銳刺耳,有的哭聲撕心裂肺。魏丞全程麵不改色,走至最深處,由牢頭打開了緊閉的鐵門,下了台階,再打開一扇門,裡麵是一處極為隱秘的地牢,其內關著賈貴妃和魏彥母子二人。
賈貴妃體內蠱毒發作,渾身痛癢難耐,痛苦地蜷縮在潮濕的地板上,麵色慘白,渾身抽搐,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水。
魏彥焦灼地在她身旁守著,不斷呼喊:“母妃,母妃你怎麼樣了,你要撐住啊。”
他喚了幾聲,又對著外麵喊:“來人呐,快來人呐!”
直到地牢的門被打開,他順勢望去,看到身著龍袍,高貴肅穆的魏丞在侍衛和牢卒的簇擁下走進來,他略有些怔,後從地上起身,看向魏丞時眼睛裡含著怒火,作勢便要朝著魏丞衝過去。
青楓一個抬腿將他踹翻很遠,魏彥毫無防備,就那麼身子撞擊在牆壁上,最後落於地麵,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
他強撐著爬起來,瞪著魏丞:“你到底給我母妃下了什麼毒,解藥呢,解藥呢!”
魏丞淡淡看著他,又瞥了眼地上痛苦不堪的賈貴妃,冷聲問:“你想救她嗎,拿你的命來換。”
“蘇丞,孤乃一朝太子,你敢殺我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情冷漠:“廢掉的太子而已,在朕眼裡便如螻蟻一般。你若真想救你母妃,就拿你的命來換,隻要你肯,她就能活。”
魏彥顫了顫唇,身子瑟縮了一下,沒有回話。
賈貴妃看一眼兒子,苦笑一聲,狼狽地從地上起來,強忍著身上的痛苦,抬眸看向魏丞,唇角扯出一抹冷笑:“你終於還是來了,自打被關進這裡,我便等著這一天呢。她的兒子,到底還是做了皇帝,九五之尊,多麼高高在上。”
魏丞冰冷的目光掃過她,眼底皆是怒意:“你不配提她!”
賈貴妃大笑幾聲,看向魏丞:“成王敗寇,你怎麼說都好,如今我落在你手裡,自然任憑你處置。你母後的死,是我一手促成的,我誣陷她與侍衛有私情,使得太上皇對她生疑;是我指示太史局的人,說你命格過硬,與江山社稷不利;也是我逼迫太上皇下了旨意,將椒房殿燒成廢墟,讓你母後屍骨無存。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人所為,你想殺我也可以,想讓我承受這蠱毒之苦,痛不欲生,我也認了。”
“隻是有一樣,”她閉了閉眼,側目再看旁邊的魏彥時眼底多了幾分柔情,“他是無辜的,當年他年幼,什麼都不知道,請你放過他,所有的罪責我一人承擔。”
說著,她突然莊重地朝著魏丞跪了下去。
魏丞看著她,再瞥一眼旁邊的魏彥,譏諷道:“這樣的兒子也值得貴妃娘娘這般屈尊降貴?你當年所作所為縱然與他無關,卻全是為他謀劃,方才朕讓他拿自己的命換你的解藥,他可是猶豫到現在都不曾答應呢。貴妃娘娘在後宮朝堂叱吒風雲,最後卻養了這麼一個兒子,連朕都同情你。”
賈貴妃抿著唇,對著魏丞再次叩首:“求陛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