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1 / 2)

枷鎖 卿隱 17835 字 4個月前

長平侯府的三扇烏頭門大敞, 府上世子林昌盛候在門外,遠遠的見了太子府上的馬車, 深吸口氣後,就強扯開笑臉迎了上去。

黑色漆底、車頂四脊豎紅色五鳳的華麗馬車緩緩停靠在府外。

車身垂下的金色瓔珞一晃,那簾幔就從內被人揭開,首先跳下車來的是麵白無須的太監,模樣看似是個和氣的。

林昌盛作為朝中官員經常行走於前朝,如何能不認得東宮的掌事太監田喜田公公?

臉色微微一變。他倒沒料到,他小妹此次回來,太子竟派了自個的心腹奴才親自護送。

他趕緊趨前過去打招呼。

“田公公……”

田喜似是沒見著趨步前來的林昌盛, 持著拂塵朝向馬車方向,正細聲細氣的對著那些奴才一疊聲的囑咐。

“傘呢?快緊湊點打上, 一會主子出來受了風, 你們哪個擔待的起。”

“步幔都扯上。還有馬凳,怎麼還不快擺上?”

“杵著乾什麼?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去後頭馬車清點清點東西,看看主子可還缺些什麼。”

林昌盛尷尬的立在一旁。

田喜這會似突然瞧見他了, 喲了聲。

“哎喲瞧我,讓這些個不長眼色的奴才氣昏了頭,一時竟沒瞧見林世子在這。”

林昌盛忙行禮道:“是在下的不是, 竟不知田公公踏足寒舍,有失遠迎, 還望您千萬海涵。”

田喜朝迎候的區區幾人那隨意掃了眼, 而後皮笑肉不笑道:“這話如何說的, 咱家就一奴才,奉太子爺令隨良娣娘娘回府小住幾日。您呐,便是遠迎, 迎的也不應是咱家不是?”

這話裡的軟中帶硬林昌盛如何聽不出。

他的臉色不由一陣紅一陣白。

有失遠迎的,自是指長平侯府的主事人。

田喜特意搬出太子爺,不僅指他們府上怠慢了未來的良娣,也無不是在暗指他們,將太子爺也一並輕慢了。

“父親他近來身體有恙,他……”

林昌盛急忙想要解釋,可田喜此時已經轉過了身去,親自去揭了車簾,而後身體自然躬著,請裡頭的人出來。

兩個婆子扶著個穿著金絲纏枝花邊鬥篷的女子出來。麵容清雅,雙眸姻靜,依稀似是從前的模樣,可又比從前多了些冷淡疏離。

林苑輕踩著馬凳下了車,仿佛未見一旁人那欲言又止的模樣,略一頷首後就從鬥篷裡伸出手來重新戴好兜帽,而後垂眸往府內微步走去。

林昌盛望著那清瘦離去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能將‘小妹’二字喚出口。

田喜讓那些下人忙都跟上。

“對了林世子,府上暖轎備了嗎?”

林昌盛回了神來,趕緊應道:“備了,早就備好了。”

田喜又問:“良娣娘娘的屋子,可打掃好了?”不等對方回答,他卻又自責道:“也是事情趕得急,否則咱家必定提前過來,親自帶人收拾,也就不勞煩您府上了。”

這話聽得林昌盛大驚,連聲道不勞煩。

田喜沒再說什麼,撩起拂塵,就提步進了府裡。

林昌盛心緒不寧的跟了上去。暗裡已派了小廝,趕緊將這裡的事稟了他父親。

他內心是希望父親能夠出麵,將這關係緩和一二。

沒聽那田公公言語間無不暗示他們府上慢待了那良娣娘娘。隻怕再耽擱下去,真要坐實了這怠慢之名,一旦被太子得知,那真是少不得會被太子給記恨上。

今早那忠勇侯府因何吃了掛落,那三房因何落了大難,京城裡的這些世家大戶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沒見事情一出,那些世家們紛紛嚴厲約束家中子弟,不許再對太子的私事隨意妄言。

想到這,他內心有些複雜。

他也沒料到,太子竟肯為他小妹做這些。

更沒料到,太子竟還要給他小妹名分。

今日東宮來人傳話時,他跟父親都幾乎以為是聽差了,饒是如今親自迎了人來,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畢竟他小妹是罪臣遺孀的身份,還入過教坊。

能脫了賤籍他們都覺難得,如何想到,她竟還能在東宮立足,落得個實打實的名分?

縱然是這般一來,旁人背地裡少不得會嘀咕幾句難聽的話,可不得不說,有了名分那就上了皇家玉蝶,縱使她從前再有不堪,旁人也不敢拿到明麵上來說。

等時間慢慢過去了,人們也就慢慢淡忘了,她過往的那些事,又有幾人能記得清楚?

尤其是等太子將來即位後,她少不得會撈個有品級的妃嬪位子,那時,從前那些事就更不會有人說了。

想到太子即位,林昌盛心頭卻又陡然一緊。

因為他難免想到,如今父親站隊,是站到了陳王那頭。

作為朝臣,他如何看不出,陳王對抗太子,無異於蚍蜉在撼樹。

父親今日不肯出來迎候,也是顧忌皇後跟陳王,唯恐惹得他們猜忌。

可這般一來,就徹底開罪了太子。

況且,待他小妹入了東宮,上了皇家玉蝶,那皇後娘娘可還能真正信任他們?

想至此,林昌盛不由心亂如麻。

林苑回到了她出閣前住的那院子裡。

一景一物還是從前的模樣,可她踏進的那刹,覺好似覺得,上一回踏進時候,仿佛是上輩子一般。

院子裡的花草樹木皆在,隻是下人疏於打理,有些草木凋零了不少。

倒是院中的那棵上了年紀的銀杏樹長得還好,饒是冬日樹葉落光,可那樹乾依舊筆直陡峭,看著還算雄偉。

她的目光不由又看向銀杏樹旁搭的那紅木秋千。

恍惚中,似見到她長姐推著秋千笑看著年幼的她,又似見到她笑推著秋千溫和看著咯咯笑著的瑞哥。

“您要舍不得的話,待您的喜事辦完後,奴才讓人將這樹移栽到您殿前,讓您成天的都能見到它。”

林苑收回了眸光。

“不過棵樹,沒什麼舍不得。”

田喜忙應聲道是。可卻將這院中的景物跟擺設都暗記於心。

林苑走進屋裡,伸手緩緩撫在在廳堂裡熟悉的桌椅擺件上。之後她也沒讓人跟著,獨自一人進了裡間,沉默的坐在窗邊的編藤榻上。

田喜在堂內走了一圈,不時抬手抹過台麵案子,而後撚了撚手指。

沒在屋內待太久他就退了出來,招了院裡奴才過來,劈頭蓋臉的就是幾聲怒罵。

林昌盛聽得麵紅耳赤的。

自打小妹出事後,這屋子就塵封了,父親不讓任何人靠近這處。今個太子冷不丁遣人來報,說是小妹馬上就要回府,直待擇日納入太子府裡,時間實在太趕,饒是他們已急三火四的遣下人收拾,可焉能這麼快就拾掇利索?

林昌盛正立那,解釋也不是,乾聽著也不是時,院外傳來些嘈雜的腳步聲。

他精神一震,趕忙出去查看,待見來人,不免就長鬆了口氣。

雖說他父親未至,可好歹他母親過來了,還帶著他兩個弟弟以及高氏、盧氏、楊氏一道過來了。

陶氏帶著幾個兒子兒媳一入院,就見了那立在高階上,捏著蘭花指官腔官調的斥罵奴才的公公。

田喜一見來人,瞬間堆了笑臉,上前道了聲安。

“當家太太,您怎過來了?都這天色了。”說著他抬眼望了下天,而後又殷切道:“還勞煩您且先在這等會,咱家得去回稟了良娣娘娘,看她是否要歇下。”

陶氏強顏歡笑道了聲是。

田喜扭頭回屋,然後就見了正扶著裡屋門框,失神往屋外方向怔怔望著的人。

見此情形,他便知不必再多嘴問了,直接又掀了門簾出去,請了陶氏幾人進來。

陶氏死攥著周媽的胳膊,顫巍的進了屋。

打去年大病了一場後,她的身體就大不如從前了。

從院子到屋裡的這段路,她走的費力,有體力上的不支,也有精神上的壓力。

在進了屋,看見那立在屋裡,那宛若雕塑的羸弱身影時,陶氏幾乎瞬息卸了力,癱了下身體。

周媽幾人慌忙的扶起她。

陶氏強撐著精神看向前方,說不出話來,隻是眼淚不住的流。

時隔一年,母女倆人再見,各種情緒在彼此心裡翻湧。

陶氏看向她的女兒。她的骨肉至親,再熟悉不過的人,如今卻好似隔了層紗,眉宇間的清淡疏遠,無不在昭示著,母女之間再也回不去當初的溫情。

林苑也看向她的母親。她覺得她應該是酸澀的,委屈的,應該是淚流滿麵的。可她的兩目始終卻是空洞的,便是過堂風吹過,也刮不下半滴淚來。

或許是她的淚早就流乾了。

流乾在了那年的家破人亡中,那年的生離死彆中,在與家族的遺棄中,在與晉滁的博弈中,還有在那一次次被打壓的磋磨中。

如今至親相見,她心底除了掠過淡淡的苦味,竟再品不出還有什麼感受。

她的目光從屋裡其他幾位親人的麵上慢慢掠過。

幾位哥哥神色複雜,幾位嫂嫂麵色各異。

他們的想法她大概猜得幾分,可再興不起任何深究的念頭。

“扶太太過來跟我說會話吧。”

對著周媽緩聲說過這句,她轉了身去,慢慢走進了裡屋。

陶氏由周媽攙扶過去,而後周媽躬身退出來,仔細闔上了屋門。

田喜在外間招呼著其他人:“坐啊,來三爺還有其他爺,以及幾位奶奶們,都快快請坐。來啊,給幾位主子上茶。”

被單獨點明的林三爺打了個哆嗦。

在田喜皮笑肉不笑的神色裡,幾個人如坐針氈。

屋裡,陶氏與林苑相對無言。

陶氏難掩傷感的看她,幾次想要開口,可滿腹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榻上涼,你……你身子弱,莫要久坐。”

最終陶氏是打破了屋裡的沉默,艱澀的道了句。

林苑落了眸光,細白的手指撫著那有些年頭的編藤榻,半晌方道:“有氈子墊著,不礙事的。再說,也坐不上幾回了。”

“苑姐兒……”

“太太不必多說,我都懂的。”

她抬了眸來,清素的眉眼平靜無波:“當時我那般情況,家裡已經儘力了,太子從中作梗,你們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來。”

陶氏慌得忙往房門處看了眼,壓低聲音急道:“慎言。”

“無礙,田公公知道分寸,他不會窺聽的。”

林苑攏了下身上的鬥篷,平聲道:“所以太太不必覺得自責,我也未嘗對你們有過責怪怨恨之意。反而覺得,府上不摻和進我的事裡,其實是件好事。”

“我落魄未必是件禍事,輝煌其實也未必是件好事。”

她的目光落在陶氏身上。作為一個母親,其實陶氏心中又如何不煎熬。短短一年裡,陶氏的頭發竟白了半數,老了不下十歲。與她說話的這會功夫,胸悶氣短,撫胸咳了不下三回。

“太太放寬心,好好養著病,其他的莫再多想。”

林苑緩緩彆過臉去,目光姻靜的望著屋裡擺件零落的博古架。

“等過幾日我打這離開後,日後應不會再回府了。太太不必多掛念,更不必打聽我信或其他,隻將我當做一門疏遠的親戚就罷。”

這話就意味著,他們之間日後不必再走動了。

陶氏心裡一慟,忍不住就悶咳起來。

隔著眸底強忍的淚光望向對麵,隻見那攏著繡金線大紅鬥篷的人安靜的坐那,清素空靈,饒是衣裳濃豔的顏色也沒能讓她素白的麵龐多幾分色彩來。

陶氏看著她,莫名有種感覺,總覺得好似見了深秋時節枝梢上的最後一朵花。那般的季節,開敗的花,像是正在走向凋零。

從前的苑姐兒也總是安安靜靜的,可那柔靜的眸中卻是蘊含生機;可再看如今的她,仿佛死水般的空洞,讓人望了心驚。

陶氏一慌,忍不住就去握她的手,可待握在手裡,方覺那細手竟比她的手還瘦,還涼。

“怎麼這般瘦了……”

她哽咽著就要慌忙去摸林苑的胳膊,可未及觸到,林苑已抽回了手去。

“養養就回來了。”

輕描淡寫的話愈發讓陶氏悲痛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