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悅懿大約是去上學的學生當中,排場擺得最大的了。這排場還不是她自己排的, 是鄉親們自動自發地過來, 非要送她的。
來送她的人, 都是受過她大恩惠的。而她為東方紅公社尋得過水源, 又為社內考生補過課, 一隊隊員也因為她去了采金隊工作,這要論起來, 社內還真沒人沒受過她的恩。
這邊要去火車站,是需要先走到社內的一條主乾道的。沿著主乾道還要再走很長一段路, 才到公交車站。坐車到了縣裡再轉車, 這才到得了火車站。
這時期的公車, 一輛車分前後兩節車廂, 中間有個連接帶。車裡能裝的人比後世的公交車多得多, 但班次遠遠不如後世, 而且也不像後來80年代那樣可以讓單位包車。於是,就是這一關, 就自然淘汰了許多想要送簡悅懿, 卻擠不上車的老鄉。
那些老鄉追在公交車後, 人人大聲喊著:
簡春莉對逼自己親姐讓出名額來這件事,是沒有任何愧疚的。
簡媽對簡悅懿說的那段“以你的成績,再好的學校都能去。可莉娃兒不行,她成績差那麼遠。你就把你的名額讓給她吧”, 最初就是從簡春莉的嘴巴裡蹦出來的。
她耐心地給她媽洗腦, 講歪道理。講了不行, 就鬨,還說什麼“要是不能跟姐一起上同一所大學,沒了她的福運庇護,我遲早也是個‘死’字。早死晚死都是死,我還不如現在就去死!”
說著,就裝出要撞牆的樣子來!
把她媽可嚇得呀!流著眼淚死死攔住她,連聲說“莉娃兒,你怎麼這麼傻?!多活一秒是一秒!你就忍心讓你媽白發人送黑發人嗎?!再說了,不就是清大的名額嗎?媽一定幫你拿到手!媽保證!”
然後就有了簡媽逼簡悅懿的那一幕。
可惜,她倆都把簡悅懿當成了小綿羊,以為有啥事她倆商量好了就算數,剩下的隻用通知簡悅懿一聲就算了。哪料到,居然會惹來後來這麼多的事。
先是簡老太在院子裡大鬨了一場,還把簡悅懿給帶走了。
當時簡春莉就嚇傻了,但她又沒膽出來攔人。等簡老太前腳才走,她後腳就蹦出來了,衝到她媽麵前大吼:“你就這麼讓她走了?!她走了我怎麼辦?你怎麼不把她攔下來!”
簡媽才被簡老太訓了,心裡正憋屈呢,沒好氣地回道:“我能怎麼辦?有娘給她撐腰,難不成我還敢對娘怎麼樣?你爸都被揍成那樣了,你不去關心關心你爸,還跑來責怪我……”
簡春莉一跺腳:“這一切還不是怪你!我當初怎麼跟你說的?我說姐那人性子倔,你一定要好好跟她說、慢慢跟她說,說急了小心她翻臉!結果呢?”
“我已經把話說得夠軟和了!”簡媽氣得不行,“我今天到底是為了誰才受這窩囊氣的?!”
簡爸渾身上下正疼呢,沒人關心他也就算了,這對母女居然還吵起來了!“夠了!吵什麼吵?!鬨這麼大陣仗,你們還嫌不夠丟臉?!”
簡春莉委屈得眼眶發紅,一轉身就跑了出去。
她去哪兒?
去追她姐呀。她可不能離開她姐的!
她追攏簡家老屋,又怕簡老太還生著氣,也不敢進去,就在附近轉悠了好幾圈。估摸著老太太的氣消得差不多了,這才低眉順眼地往老屋的院子裡溜。
對一直傲氣十足的她來說,要表現得這麼低調可真是不容易啊。她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可她才溜進門,就被大伯娘發現了。後者正在劈柴禾,一看到她進門,手裡的柴刀往木墩子上一砸,整把刀就立在上頭了!看得簡春莉一驚一乍的。
大伯娘皺起眉頭:“春莉,娘剛剛發話了,要是你們那房的人過來,一個都不準進門。你說我是要客客氣氣地請你出去呢?還是叫你大伯直接把你扔出去?”說著,她又有意無意地摸摸柴刀刀柄,暗示她可能會選取更極端的方式。
簡春莉嚇得打了個嗝,腳尖踮起來往後退,生怕發出點動靜會惹惱她大伯娘。退出門後,還乖巧地替人把院門關上。
這才長出口氣,媽呀,她可從沒見過她這麼凶的樣子!她知道她姐是大伯娘的救命恩人,但也不至於為了她姐凶成這樣吧?!
從那之後,她每天都要過來試試運氣,看能不能進得了老屋。不過,有突然變凶的大伯娘擋門,她就連扒著門往裡麵望一眼都艱難。有一回,好不容易看到她姐在院子裡曬太陽,她又不敢進去,隻能趴在院牆上大聲喊:“姐,姐!快看我,你看我一眼啊,姐……”
簡悅懿滿麵微笑地看藍天、看白雲,就是不看她。而且她喊得越淒涼,她姐臉上的笑意就越濃……
這還不算是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鄉親們對她的態度大不一樣了。
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隻是對她指指戳戳的。很快就發展到,她在外麵走個路,都能被人潑上一盆涼水。潑水的人嘴上說沒注意到外麵有人,臉上卻是“活該”的表情。
她隨便在外麵轉悠一圈,都能被潑上七八回!
這也就算了。有時候,她還能看到有些婦人湊到自家娃子耳邊咬耳朵。一邊咬一邊對著她指指戳戳的,還順便從荷包裡掏上幾分錢拿給自家娃。
這是在乾嘛呢?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農村都是以農業為主的,田地間少不了有糞坑存在。每回她一出門,就有一堆男娃子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而隻要她路過的地方有糞坑,那些混球立馬就點燃一枚鞭炮往糞坑裡扔!
這還得了?!炸出來的星星點點的糞便馬上就濺得她渾身都是!
被糞便濺了兩次,她一看到這些男娃子就頭皮發麻。可她就算不想出門吧,她還能不上學?她姐都明說了不會把名額讓給她的。她再不念書,考不上大學這輩子就完了!
她也試過去找這些男娃的爹媽,可人家隻是淡淡地道個歉,就反過來跟她說:“他不過就是個孩子,你一個大人怎麼儘跟孩子計較啊?”
跟簡爸簡媽反映吧,他倆就隻知道紅眼圈。一問,才知道他們也被鄉親們收拾了。
一家三口當時抱頭痛哭。
可哭完了,找不到解決方法,還得接受現實。簡春莉沒辦法,隻好把出門的路線規劃又規劃,避開所有離人家院門口近的道路,再避開所有糞坑。
這樣雖說要繞很長的遠路,但安全。要不然,天天被反複潑水,穿濕衣服,還被濺糞便,乞丐看起來都比她強好多倍!
她以為這樣沒事了。可沒有村民人為給她製造倒黴事了,她自己本身的黴運就發作了。先是走路踩到鐵釘,弄得整個腳板都是血;接著是班裡兩個女生撕起來,其中一個被推到了她身上,剛好手肘撞在她太陽穴上,她腦袋被撞歪,撞在了課桌的桌角上!等她醒過來時,腦袋疼得要命,人已經在醫務室了。
隨著她姐離家的時間越長,她遭受的無妄之災就越嚴重。就在簡悅懿替先鋒公社找水源的時候,簡春莉溺水了……
她特意規劃了出門路線後,那群混小子沒法兒炸糞坑玩兒了。他們無聊了幾天後,又開始聚眾墜在她身後當小尾巴了。簡春莉心驚肉跳地走著路,經過一條小河溝時,小娃子們一哄而上,把她推到了河溝裡!
而倒黴的她在河溝裡居然都能溺水!失去意識的前一瞬,她驚恐地想起,書裡的簡春莉好像也是溺水而死的……
把她推下去的那些男娃子本來隻是出於好玩——這可是唯一一個父母允許,還大力提倡他們去惡作劇的趣事。他們最初拍著手,笑啊跳啊,可開心了。
可笑著跳著,卻看到水麵上冒起一串串氣泡,人卻沉了底沒浮起來。小娃子們嚇得兩三相望,媽誒,在河溝裡都能溺水啊?!
小娃們趕緊一個個“撲嗵撲嗵”跳進河溝,幾個人一起拽住沉下去的簡春莉使勁兒往岸邊拖!拖上岸之後,怎麼甩她巴掌,她都不醒。可把娃子們嚇壞了!
他們又趕緊跑去叫大人。是村裡的一個壯漢把簡春莉倒著扛起來,使勁拍她的後背,才讓她把水給嗆出來。
她一醒過來後,歇了口氣,就開始號啕大哭,哭得幾個孩子內疚極了,一個勁兒跟她道歉。
她卻根本沒心思理會他們。
她剛剛差一點就死了!就差一點!
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就往簡家老屋跑去。她要找她姐,隻有她姐才能救得了她!
跑回老屋後,她那渾身濕漉漉的模樣讓她大伯娘直皺眉頭,正想攆她,她“撲嗵”一聲就跪下來了:“大伯娘,你彆攆我走,我剛剛才溺了水,差點淹死了!以前崔神婆就說過,要不是靠我姐的福運庇護,我早就死掉了!求求你,讓我見見我姐吧,要不然我真會死的……”
她大伯娘之前也隻是氣不過簡老二一家欺負懿丫頭,現在突然聽到什麼死不死的,心裡也打了個突,趕緊把她攙起來,問她是怎麼回事。
也是簡春莉這回溺水,把她骨子裡的傲氣給全打掉了,說話終於像樣子了,就連簡老太都難得露麵,出來聽她說了全過程。
農村人本來就迷信,聽說這段日子以來,簡春莉居然遇到了這麼多事,還差點死了,簡老太再沒辦法冷起一張臉了。再怎麼不待見她,她也是自己的親孫女!
她趕緊叫大兒媳婦把簡春莉往屋子裡扶,自己則往灶房跑,打算給她燒桶熱水,好好洗個澡,彆著涼了。
但簡春莉聽說她姐被彆的公社接走了,根本不肯去洗澡,也不肯把被河溝底的爛石頭、爛枝丫劃破的衣服換下來,非要蹲在院門口等她姐回來。
結果,當天晚上她姐被一個“大部隊”簇擁著送回來時,她遠遠地看到她姐,頓時熱淚盈眶。所有的委屈全化成一聲悠長的“姐——”
而送簡悅懿回來的先鋒公社乾部和社員們,則頭皮發麻地看著一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得跟乞丐似的花臉女人揮舞著右手,流著眼淚一路朝簡悅懿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