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孤獨(1 / 2)

一片黑暗裡雎安坐在那樽棺木旁邊,他拉著那已經冰冷僵硬的姑娘的手,捏著她的脈搏。

仿佛他這樣捏著她的脈搏,終有一刻那毫無動靜的皮膚就會傳來微弱的跳動,寂寂無聲的姑娘會醒過來笑著握住他的手,說道——上當了吧,我逗你玩的。

那才是這個姑娘該有的樣子,是天地之間萬物之中,一望無際的自由,熾烈燃燒的熱情,是永不止息的風。

在雎安的身體裡,那長久被他壓製的還未渡儘的心魔開始騷動起來,他們如往常一般人聲鼎沸,並且聲音越來越響,如同千萬人包圍著他,爭先恐後地貼著他的耳朵絮語。

——這就是你的報償,你這般寬容隱忍,兢兢業業,命運卻如此戲弄於你!

——善良有何用?正義有何用?

——你一定很憤怒罷,你一定很恨罷,索性要這世界陪葬罷!

——殺了他們!毀了那些仙門!毀了星卿宮!

雎安聽著這包裹著他的淒厲怨恨的萬千惡語,這從他第一次引渡心魔以來就縈繞不去,糾纏著他無數個日夜,在他平靜安寧的表象下沸騰的喧囂惡意。

多年以來它們不眠不休地盯著他,慫恿他,把這世上最深沉的歹毒潑向他,一遍一遍地試圖將他拉入深淵。

而他總是要抓住那些拉扯他的手,慢慢地一步步地把它們從深淵裡拉出來。他不可以動搖,不可以畏懼,不可以退縮,十年如一日。

但是此刻他慢慢地在那些嘈雜人聲中說道:“你們說完了嗎?”

“說完了就閉嘴。”

雎安額上南鬥星圖光芒大盛,那些聲音驚叫著暫時消退,雎安隨之吐出一口血來。他隻是擦去嘴角的鮮血,然後轉過身去坐在了潮濕冰涼的地麵上。

雎安背靠著冰冷的棺木,他的眉間眼睫上都起了一層細小的霜,仿佛從一場落雪中走出來似的。

“你種的山楂樹結了七年的果子,存不住就讓師傅釀了酒,給你喝三四個月,還是夠的。”

雎安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多年以前麵對即熙那樣,隨和又耐心。

“冰糖的身量沒怎麼變,不過沉了些,他和你一樣喜歡打架。不過我知道你疼它,也沒怎麼罰過它

。”

“冰糖很想你,其實思薇也很想你,隻是她不肯說罷了。”

“你失蹤這麼多年不願意回來,我想了很久是什麼原因。我想著或許是你厭煩了星卿宮的規矩,也厭煩了受我管束,我還想著其實等你十八歲之後我就不會再管束你,如果早點兒告訴你就好了。”

“但我沒想過你是禾枷,原來這就是你七年杳無音信的原因所在。你是怕我怪罪你?所以如今索性躺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肯說了?”雎安敲敲身側的棺木,就像從前敲敲她的腦袋一樣:“我早知道你經常騙我,我能發現七成,有三成沒有發現也很正常。我什麼時候真的怪過你?每次你闖了禍回來求我幫忙,其實我早已準備好要幫你收場。”

“你曾說過,若有天我不再為天機星君,風塵仆仆無人問津,或墜入泥潭淪為眾矢之的,你也絕不會看輕我懷疑我一分。而對於你,我也是一樣的。無論你身份如何名聲如何,在他人口中如何,我想聽你怎麼說。”

柏清說他偏私。柏清說錯了,也沒錯,他自認大多數時候是個無私的人,但是即熙是他的私心。

他毫無理由地,堅定不移地,始終如一地偏愛她。

雎安的絮語停了停。他慢慢站起身,轉身摸索著把那個姑娘從棺材裡扶起來,然後抱住她的肩膀,收緊手臂。

她的身體很冷,世界還是一片寂靜無聲的黑暗。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這個噩夢怎麼還不醒。”

冷冰冰地躺在他懷裡的姑娘,曾在每次試煉的結尾向他奔來,在他迷失茫然的時刻喊著他的名字,將他喚醒接他回家。她也曾因為一個賭局而騙他說愛他,卻不知他因此而動心。

而現在雎安在等著她的脈搏重新跳動,等著這場噩夢醒來。

不知道為什麼,凡是關於她的事情他就總是在等待。

某天梨花紛飛下,他動心之後等待她長大;某天明月皎皎,她失蹤之後等她歸來。此前漫長的七年裡,命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他不可深究,他卻一意孤行地等候機緣。

其實他們之間沒有承諾,沒有約定,沒有超出師友以上的關係,關聯就像一根纖細棉線。他攥著這頭,卻不知那頭還有沒有人

牽著,這線有沒有斷於半途。

可最後一次試煉時,他沒有再遇見人間疾苦,他遇見了自己的疾苦。

那三個月裡他失去記憶身患重病,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每天從疼痛中醒來疼累了再睡著。他饑餓、疲憊、痛苦,不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將要去往哪裡。更不知道在這種煎熬中活下去的意義何在。

他無數次,無數次地想到放棄,想到死亡。

某一天他睜開眼睛,汗水漬進眼睛的疼痛中,眼前的天空藍得像畫,雲朵白得像梨花瓣。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什麼,似乎有一個笑起調皮又精靈的姑娘,她總會雀躍地叫著他的名字,不遠萬裡前來接他回家。

遺忘了所有的他,毫無理由地這麼確信著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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