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士藍, 又被稱之為柏林藍。
它看起來深沉、澄淨,而且有種難以言喻的美。
海蒂在公爵的壁畫上,忽然看見了類似的顏色。
現代的顏料很好混色,因為本身都性質穩定, 加點水調勻便好。
但這個時代連化學的進程都還在等著煉金術師們開啟, 更不用談什麼罐裝管裝的顏料, 混色方麵非常容易弄砸。
她有些不記得這種顏料的來源,但聽說過相關的故事。
畢竟, 普魯士藍作為德國的軍服, 被應用到了一戰以前。
這個藍的顏色……是不是還叫鐵藍?
鐵生鏽以後明明是紅色, 為什麼會變藍?
由於變老了太多年的緣故, 很多知識再回憶起來都頗有些費勁。
公爵並沒有招待他們用飯,隻讓達芬奇給領主帶了個口信。
海蒂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思索著這個事情, 仿佛是被困在迷宮中的旅人。
達芬奇原本想著公爵家的隱秘,一扭頭瞥見她心神不寧的,好奇地問了一聲。
“在想什麼?”
“鐵。”她下意識道。
海蒂沒想過和達芬奇談論這些,但還是簡單的解釋了一下。
“鐵是很神奇的東西,”達芬奇感歎道:“它可以泛紅,可以變綠——簡直和變色龍一樣。”
“我是突然想起來,我的老師曾經說過,可以在鐵中提取什麼藍色。”
“不是已經有膽礬礦石做的藍色了嗎?托這礦石的福, 現在市麵上那些天價群青石也開始跌價錢了。”
“那是和晴空一樣的藍色。”海蒂還是有些執念:“鐵藍, 應該是……如同深海一般的顏色。”
深沉, 厚重, 讓人內心都可以為之安靜。
他們一起回了領主宮,做簡單的休憩和溝通。
達芬奇在辦公室裡和洛倫佐轉達了生意上相互照應的口信,又說明了血型論著的進度,出來時喚海蒂陪他去工坊裡看看自己整理的解剖手稿。
海蒂在上馬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在確認附近沒有其他的耳目時,小聲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有暗室嗎?”
達芬奇笑了起來:“我很喜歡工程學,當然也給自己設計了一個。”
海蒂表現的忐忑而又有些緊張,她拿出一個柳木盒子出來,把鑰匙和鎖也帶上。
“我想拜托你……幫我保管幾樣東西。”
達芬奇怔了一下,但很快就點了頭:“嗯,我不會讓其他人知道的。”
深交的第一步,便是分享彼此的秘密——亦是彼此的弱點。
達芬奇做了太多離經叛道的事情,光是他那些解剖的手稿,對太陽和教會的言論,都可以讓他上十回絞刑架。
在來到這個世界的一開始,海蒂並不是很信任他,也不敢把自己的那些東西藏在達芬奇的工坊裡。
她隻知道他是《蒙娜麗莎》的作者,是一個神秘又傑出的畫家。
而這些事實,都不能證明他的人品。
直到一年多的時間過去,她才慢慢意識到這個人對自己的友好和信任,決定做出同樣的交托來。
——畢竟埋起來也不是一時之計。
除去自己當初為了兌換金幣和銀幣,在黑市裡賣掉的那枚戒指以外,其他的所有項鏈、手鐲、吊墜,全部都完好無損。
達芬奇沒想到這姑娘這麼能藏東西。
荒廢舊宅的屋瓦裡,某一棵橄欖樹的石頭下,甚至是在某一個牆的暗洞裡,全都藏著她的小包裹。
他一邊幫忙照看著左右的動靜,一邊陪著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取了出來,一一清點和揉捏。
一共還剩五份,沒有被翻動和打開的痕跡。
他們儘可能快地返回了工坊,進入了壁爐旁邊的暗室。
海蒂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進了柳木盒子裡,準備上好鎖封存。
“我可不可以問一下……這裡麵都是什麼?”
達芬奇自認為是一個足夠可靠的人,但也有旺盛的好奇心。
他發覺海蒂的眼神有些猶豫,擺了擺手道:“不說也沒事的。”
“唔……給你看一下吧。”
總比你先前解剖的那個死胎要好看的多。
海蒂低頭裁開了布袋,把裡麵的首飾拿了出來,腦子裡開始飛快地編故事。
但有那麼一瞬間,她隱約感覺得到,哪怕自己真的是個小偷,這位先生也不會把她送去受刑。
因為整個佛羅倫薩裡最古怪,也最隨心所欲的人,恐怕就是列奧納多了。
“是……項鏈?”達芬奇忽然愣了一下,皺起眉頭道:“這不僅僅是藍寶石。”
他清晰地看見那水滴狀的綴飾上,還有被切割出幾十個麵的巨大鑽石。
等等——
海蒂忽然後背一冷,以為自己看走眼信任錯了人,有那麼一瞬間連上絞刑台的畫麵都在腦海裡浮現了。
“這不是我偷的——”她開口想要辯解,但很快被打斷了。
“我見過這個東西。”達芬奇舉著蠟燭,凝視著那鑽石在燭光下璀璨多彩的模樣:“你是不是……還有一枚戒指?好像是嵌著紅寶石?”
海蒂愣了一下,條件反射道:“是在黑市裡見到的嗎?它被誰買走了?”
達芬奇也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黑市?”
“為什麼是黑市?”
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居然也見過那枚戒指?但是不知道與自己有關?
“事實上,我對那枚戒指的印象太過深刻——鑽石本身非常堅硬,沒有人能把它打磨出這麼多麵來,”達芬奇看著海蒂,壓低了聲音道:“在領主大人第一次召見我的時候,他的侍從讓我辨認過那枚戒指。”
寒意忽然湧上了她的背脊。
“你是說……他可能早就知道,這古怪戒指是我悄悄賣掉的?”
海蒂忽然感覺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當初最初的想法,是不要在這詭異又古老的地方餓死。
如果真的在達芬奇的工坊裡過不下去了,她也要有足夠的錢去買水和食物,努力地活下來。
可是後麵各種事情都變化的太快,當初的自己根本想象不到會有這麼多的事情發生。
“你還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嗎?”
“去年,起碼有一年了。”
“你覺得……他會把那個戒指,和我聯係起來嗎?”
“不好判斷。”
整整一年了。
這一年裡,他除了第一次見麵時以那些膿液和橘皮為由,半真半假地審問過自己是不是女巫之外,從來沒有在彆的地方表現過懷疑。
海蒂自己也親口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你對我的秘密完全不好奇嗎?
當時他的答案是,任何人都有秘密,但美第奇家族要的,是她的效忠。
這個答案非常符合他銀行家的身份。
比起把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綁去火刑架,佛羅倫薩和美第奇家族現在擁有的,是領先了上百年的淨水設備,是能夠改變無數認知的微生物學,是兩個孩子的幸免於難。
孰輕孰重,已經非常明顯了。
“需要我幫你找逃亡的路線嗎。”達芬奇見她久久的沉默不語,顯然也有些擔心:“換一個地方,隱姓埋名的做個修女,應該也不會被發現。”
“不,我現在是安全的。”
海蒂揚起頭來看向他,聲音沉著了許多:“哪怕他知道這是我的戒指,我也很安全。”
她隱約掌握到這個世界的核心規則了。
和五百年後的世界並沒有什麼區彆。
規則隻有兩個字,叫做利益。
隻要她健康存活時給這個家族帶來的利益,能夠遠遠大於宗教信仰方麵的一個小質疑,她就能平安的一直被保護和庇佑著。
這也是在她救下領主夫人和小朱利亞諾之後,領主決定給她一個更完整身份的原因。
她要做的,是不斷地加深領主對她的信任,同時給他創造更多的利益。
不管那枚戒指現在是否還在他的手中,不管他到底是怎麼思考這件事情的,大方向將始終如此,不會改變。
達芬奇簡單確認了一些小問題,幫她把柳木盒鎖在了暗室的內壁裡,隱秘到哪怕地震了都不會有人發現它們。
他沒有多問它們的來源,但對鑽石的切割工藝頗有些好奇。
可惜她並不太了解這方麵的信息。
在出了暗室之後,達芬奇轉動了壁爐旁的侏儒銅擺件,讓一切都恢複如初。
他把自己先前做的作品拿出來同她分享,又如同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美第奇先生在不動聲色地平衡著多個城邦之間的勢力,斯福爾紮先生在米蘭忙著篡位和挾持亡兄的幼子,波提切利沉迷於異教的神話和地獄的景象裡,還在為了舊愛流淚失神。
隻有達芬奇坐在桌子旁邊,快樂的給她展示可以撲棱揮舞的天使翅膀道具。
“你看!它還可以左右擺動!”
他收集了好些白鵝和白鴨的羽毛,又做出了半鐵製的骨架和承托結構,準備拿去當做給演員們的道具。
那兩扇翅膀看起來柔美又壯觀,線條流暢羽絨雪白,還真是還原度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