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誰知道他是從哪兒偷來的?”小販擺手道:“指不定是哪個女傭的孩子偷偷進了主人的房間。”
海蒂剛好也找了過來,在看到那根筆的一瞬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她的筆居然出現在這裡,如同被轉移的贓物一般。
那小販見有位穿著精致的年輕女人過來,舉起那金筆招徠道:“來自威尼斯老公爵的舊筆——女士要考慮一下嗎?”
海蒂怔了一下,直接問道:“多少錢?”
“十二金幣!”他試圖給出一個概念中足夠合理的數字:“不能再便宜了!”
“那男孩長什麼樣子?”達芬奇皺眉道:“卷頭發嗎?”
“對,卷頭發,長得還挺可愛的。”小販咂嘴道:“搞不好是哪個私生子賣了他老爹的東西吧。”
兩人在帶著筆回去的時候,都有些沉默。
海蒂沒想到會是達奧倫諾偷了她的筆——這樣小的孩子,不光知道摸進臥室翻找出東西,而且還恐怕當天就把它轉賣了出去。
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行為?
她把那支筆收好,和達芬奇解釋道:“回去了以後,先不要責罰他。”
達芬奇鬆了一口氣,解釋道:“好好跟他解釋,應該會知道錯的。”
海蒂點了點頭。
在他們走進屋子裡的時候,臥室突然傳來了什麼被打翻的聲音。
海蒂下意識地快步走了進去,發覺那男孩驚慌失措的站在床柱旁,衣服裡明顯鼓出來了一些什麼。
她眉頭一皺,開口道:“達奧倫諾,我們知道你在做什麼。”
小男孩開始發起抖來,如同想起了被痛打時的情景,小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達芬奇有些擔憂的看向他,歎了口氣道:“把東西拿出來,小惡魔。”
薩萊這個稱呼不知道為什麼,在海蒂耳中聽著帶幾分寵溺和無奈。
列奧納多不會單純隻認為,這孩子是頑劣調皮吧?
那男孩把衣服裡藏著的小懷鐘取了出來,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還沒等海蒂開口,他先開始小聲的啜泣了起來,眼淚都不斷地往下淌。
“我錯了……我隻是想給爸爸看看這個東西……”
“小惡魔,這種事是錯誤的,你知道嗎?”達芬奇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語氣溫和而又認真:“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可以拿,更不可以藏起來。”
海蒂示意他先過來自己這邊,又多問了一句道:“達奧倫諾,你還拿過彆的東西嗎?”
男孩哭的更委屈了,開始抽噎著發抖:“沒——沒有。”
她皺起了眉頭,把口袋裡的鋼筆拿了出來:“那這個是什麼?”
“這——”男孩露出驚慌的神情,往後退了一步,仿佛自己是要被她虐待了一般:“我不知道,夫人,求求你不要懲罰我——”
海蒂深呼吸道:“達奧倫諾,哭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但不管因為任何理由,你都不可以行惡。”
男孩哭的更大聲了,胡亂的擦著眼淚道:“我沒有見過它,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真的很抱歉……”
他哭的委屈又可憐,如同被惡魔折磨的小天使一般,漂亮的小臉都掛滿了淚珠。
達芬奇有些不忍的看向她,在開口試圖息事寧人之前就被她堵了回去。
“我會再給你一次機會。”海蒂嚴肅道:“你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今天你隻能在柴房裡睡覺,而且不能喝橘子水。”
“如果再讓我看見類似的事情,我們會直接把你送回你父親身邊,聽到了嗎?”
小男孩抽噎著點著頭,還在試圖反駁:“我真的沒有見過這個東西,請您相信我……”
小孩的天真與愚蠢從來都是相伴相隨的。
海蒂心裡歎了口氣,示意他先出去洗洗臉。
她轉頭看到達芬奇神情複雜的站在旁邊,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可能因為這件事,想到了小時候同樣無助哭泣的自己。
他在童年的時候……會不會也有很不好的回憶?
他剛才……是害怕自己體罰那個男孩麼?
-3-
“列昂納多?”
達芬奇回過神來,看向她道:“這孩子……確實頑劣了一些。”
海蒂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語氣放緩了一些:“不能縱容他,但也沒有必要采取極端的行為。”
她前世生育和撫養了三個孩子,一直是仁慈又理智的母親。
她知道該如何對待這樣的小孩。
“也許他確實是想給家人帶一些錢回去。”達芬奇下意識地解釋道:“我們也不能把他想的很壞。”
海蒂注視著他,良久才移開眼神。
他的行為與話語,其實是相反的。
雖然叫他小惡魔,責備他不夠守規矩,可行為卻也在無意識的幫他遮掩和調停著。
他內心深處其實並不希望看到這個男孩太委屈的樣子。
這種補償心理……恐怕也與他冰冷的童年有關係吧。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都漸漸恢複了平靜。
鋼筆也好擺件也好,再也沒有丟失過什麼。
小男孩顯然長了記性,雖然在見到她時變得更怯懦了一些,但做事也漸漸麻利了起來。
為了獎賞他的進步,海蒂送了他幾個小玩具,男孩久違的又笑了起來。
佛羅倫薩再次傳來了消息,聽說是領主的病情還在反複之中,但並沒有催她回去。
聽說那邊有些葡萄園的藤葉出現了一種怪病,好在目前情況並不算嚴重。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信也陸續寄了過來。
既有來自費拉拉公國的問候,還有其他在佛羅倫薩的老友的信函。
幾個老貴族都盛情邀請她參加什麼慶典或者宴會,波提切利則在羅馬致以了遙遠的問候。
海蒂從牧場巡視回來的時候,心情有些不太好。
接連的雨水讓草倉受潮,好些奶牛都懨懨的,也不能確定是否是生病了。
十一月的天氣潮濕多雨,米蘭教堂前的廣場便如同一麵光滑的大鏡子,往來行人的倒影都頗為清晰。
她舉著傘回來的時候,發現列奧納多在門口等待著她。
海蒂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好像……這一年裡,都會等待著自己的歸來。
她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泡在教堂一呆就是從下午到深夜,而且開始常常泡在畫室裡畫畫,可又不肯給她看自己的畫稿。
而且總是會給她帶一些小點心,雖然不算什麼很精致的食物,卻恰好都是她喜歡的口味。
有些無聲無息的事情……已經在不經意間成為習慣了。
由於細雨朦朧,那男人還沒有看見她,舉著傘時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三十歲的Leo高挑又溫柔,偶爾會有很小孩子氣的一麵。
可在戰爭和政治麵前,卻又比誰都要成熟。
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緩步向前走。
列昂納多終於看見了她,快步迎了過去,幫她遮擋她身側的小雨。
“你的衣服都淋濕了……”他下意識地道:“快回去烤烤火,我準備了熱葡萄酒。”
“是去年釀的那一桶?”她任他接過自己手中的東西,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我真是有些凍著了,今天突然降溫,外麵的風好大。”
她走進屋子的時候,忽然聞到了什麼甜甜的香味。
“Leo——”海蒂忽然有些期待:“你這次帶回來了什麼好吃的?”
青年有些拘謹的笑了起來,給她看自己親手烤製的蛋奶杏仁糕。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他輕聲道:“生日快樂,海德維希。”
生日原本也被基督教廷大肆禁止,因為它是從古希臘傳來的異教傳統。
好在從領主到他們,幾乎沒人把所謂的教條真正放在心上。
海蒂怔了一下,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我都忘記了——今天是十一月九日嗎?!”
“其實,我還給你準備了另一個禮物。”列昂納多給她遞上一杯溫熱的葡萄酒,把旁邊的畫抱了過來。
“之前不是不願意給你看,隻是有些細節還沒有完成好。”他的聲音有些窘迫,帶著幾分少年般的忐忑:“我……給你畫了一幅畫像。”
纖長白皙的手指揭開了遮布,畫中的美人在燭光中熠熠生輝。
她穿著華貴的紫衣,東方氣息的黑發散落在肩的兩側。
那淺藍色的眼眸帶著溫和的笑意,白皙的皮膚吹彈可破,而且色澤也極其自然。
海蒂怔在那裡,忽然覺得內心當中有什麼被觸動了一下。
她沒想到他得到紫色以後,第一幅畫是為她而作的。
而且她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肖像畫。
從唇瓣的光澤,到發間的寶石的點綴,柔美的線條如同被注入了情感與靈魂一般,讓人久久不能移開眼睛。
海蒂曾經羨慕過西蒙內塔,但並不是因為她被那麼多人愛戀和追逐過。
波提切利深愛著她,也為她畫了一幅細膩又唯美的肖像。
那副畫她後來在烏菲茲美術館裡見過,從碎發到眼睛的描摹,都美好的如同一首情詩。
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擁有一副這樣的畫。
海蒂看著畫中的自己,都有些找不到形容詞來讚美它。
恬靜又沉穩的姿態,還有那溫潤又有神的眼眸……
“Leo……”她喃喃道:“這是我收過的,最用心也最美好的禮物了。”
這幅畫跨越了五百年的歲月,在時間的繩結上如同星辰一般美好。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來到文藝複興的起點,更沒有想到自己會遇到達芬奇,和他一起來到米蘭。
可這一切都是如夢境一般的禮物。
達芬奇放心了一些,卻還是謹慎道:“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看,”她的眼眶有些濕潤,聲音溫柔的如同呢喃一般:“很美。”
海蒂轉頭看向他的時候,發覺對方的表情也誠摯而又忐忑。
她忽然在心裡有種模糊而荒誕的猜測。
Leo他不會……對自己……
不……怎麼會,他是達芬奇,是曆史上那個如神話一般的人物……
海蒂感覺自己可能是過生日過的有些恍神,卻還是走近了他。
當她靠近他的時候,她能聽見那原本悠長平靜的呼吸聲有些急促。
你難道……
“謝謝。”她俯身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依舊保持著禮貌又內斂的笑容:“你是我心中最優秀的畫師。”
在她試探的那一刻,那男人有一瞬間的失神。
列奧納多終於明白心臟漏跳一拍的感覺。
他甚至想伸手抱緊她,讓她永遠地停留在自己的懷裡。
風信子的淡淡香味讓人大腦一片空白,渴望更多親昵的念頭如同藤蔓一般滋生發芽。
“祝你長命百歲。”他輕聲道:“永遠快樂。”
在晚飯結束之後,阿塔蘭蒂例行帶著賬簿和報告過來跟她交接工作。
他如今已經是小老板一般的存在,還培養出了好些個得力的手下。
不僅做事井井有條,而且還記得送她來自東方的瓷瓶慶祝生日。
“對了,”他想起了什麼,忽然道:“列昂納多今天心情很糟糕來著——他收到來自父親的信了。”
海蒂愣了一下,完全沒有這方麵的記憶。
從進門到分開,他都一直在微笑著,還說笑話逗自己開心來著。
他……有難過嗎?
“什麼事情?”
“我問他來著,是皮耶羅又寫信過來了,”少年嘖了一聲,搖了搖頭道:“他又給列昂納多先生生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還特意寫信告訴他。”
很顯然,皮耶羅把他當做了一個成熟又獨立的人,也從未考慮過他自己作為他孩子的感受。
海蒂下意識地抓緊了手帕,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今天,很難過嗎。”
“嗯,一個人很低落的在窗旁坐了很久,我也不好勸他。”阿塔蘭蒂歎氣道:“父母都各自再婚生育的感覺,恐怕和被拋棄了一樣吧。”
這世界上本應是最親昵也最熟悉的存在,不僅離他遙不可及,而且也似乎毫無關係。
他們有精力去養育更多的子女,卻不曾考慮過他作為孩子的感受。
海蒂半晌說不出話來,倉促起身道:“我該和他談談。”
少年頗為理解的站起身來,揮手表示送彆。
列奧今天遇到這樣糟透了的信件,卻還記得給她過生日,哄她開心一點。
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微笑著啊。
海蒂衝進臥室的時候,發覺列昂納多還在讀那一封信。
她顧不上解釋那些,給了他一個足夠溫暖而有力的擁抱。
“Leo,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海蒂喃喃道:“至少還有我在陪著你。”
青年怔了一下,試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我挺好的,不用擔心我。”
她歎了口氣,抱著他慢慢道:“有些事無可挽回,我們隻能看著它墜落進深淵。”
“但是你是值得被愛的,這和他們都沒有關係。”
“你優秀,體貼,善良又有才華,你的存在不是一個錯誤。”
你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列昂納多沉默了許久,伸手回抱住了她。
“謝謝……”他低聲道:“我確實感覺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