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變得緊張起來。
拉斯佩齊亞的原住民種族頗為混雜, 來自熱那亞的人也不在少數。
更重要的是,熱那亞共和國已經派遣軍隊過來攻城了。
這件事情來的頗為倉促,以至於能讓人隱約猜到早早有人預料到會被攻占,提早了時刻直接去了北方求援。
城牆還沒有完全修好,但好在周邊早已設置了哨卡與防禦陣型,這些日子用火炮和巨.弩已經轟走了好幾批人。
如果對方是用輕騎兵快步趕來, 那麼他們直接開城門地對地對抗, 雖然沒有太多騎兵,但一排又一排的火.槍手也足夠讓這群人被轟擊的人仰馬翻。
馬這種動物不管奔跑速度有多快,始終都是畏懼強光和爆.炸聲音的生物。
當混亂爆發的時候,有些馬匹不管馬刺的尖銳疼痛,幾乎是擰著頭都要往回跑。
而大炮的轟鳴聲雄渾如雷霆, 顯然也能讓震蕩聲在山穀間反複遊蕩。
也正因如此,絕大部分的騎兵都敗下陣來, 試圖依賴長弓手和投石車來完成攻城。
那原本就被轟的破破爛爛的城牆免不了又掉些磚石碎片,但它的存在已經沒有了太大的影響力。
隻要望遠鏡能監測四方的情況, 城內的彈/藥足夠, 他們可以在這裡耗上一年。
士兵們在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還真有些難以入眠。
眼下,他們城內其實人手充足又不缺糧水, 但內外的危險因素都實在太多了——
城外會有間斷而不穩定的攻城, 城內要提防那些看似毫無威脅的普通市民。
在一兩個士兵被襲擊暗殺之後, 軍營當中都開始有各種謠言和恐慌。
有人議論說這些都是被炸死的幽靈在夜間複仇, 有人說有異族的殺手組織已經滲透到了這個小城市裡, 誰的床頭出現一個羅馬數字的刻痕,就是臭名昭著的死亡倒計時。
——輪休的士兵不能立刻入睡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海蒂思忖了許久,再三地吩咐軍官速查嚴整這些謠言和恐慌。
她清楚城內會有這種流血和恐慌,但也不至於靠暗殺部隊就能挽救一場戰爭——這更可能是來自敵方的煙霧.彈。
城外的攻勢不斷穩定,連站崗的哨兵們都表示沒什麼好擔心的,那些攻城者的箭矢飛到空中還能被吹得拐彎。
……這些謠言極有可能是城內傳來的。
海蒂一麵囑咐手下儘快核查事情的具體下落,一麵做了個頗為出人意料的選擇。
被征用的熱那亞籍城民一人被扔了好幾本書,每天到了睡前時間就各自被盯著進軍營讀書。
這決策一出,好些人都懵了。
那些軍士原本就有些害怕這裡頭會不會藏著殺手,而那些熱那亞人之中很可能就混雜著造謠者。
——然而這招一出來,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他們既可能一臉窘迫的念一些通俗而又狗血的騎士,也可能苦著臉開始讀領主大人親筆撰寫的《元素四論》和《婦嬰保健百科》,而且在蠟燭沒有燒到指定位置的時候不允許離開。
“氧氣的存在是為了讓人能夠通過呼吸獲取——”
“女性在分娩時應該被允許表示痛苦和憤怒,耶穌的懲罰與上天的原罪早已在她們的勤苦勞動中被承認與消弭。”
“喂養嬰兒的要點在於……”
一群糙漢子知道守夜官在窗外拎著油燈巡邏,都不敢出聲打斷這囉嗦又費腦子的長篇大論,隻能硬著頭皮聽後麵產後護理以及水銀中毒相關的各種理論。
頭一頁朗讀者和輪休者還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提防著,後頭這件詭異的睡前日常變成了頗為無奈又合理的活動——
往往熱那亞人操著濃厚的口音讀個三四行,四周的床鋪上就開始陸續傳出雄厚的鼾聲。
而且時間一長,連十三歲剛入伍的新兵都能區分鉛中毒和肝中毒了。
與讀書催眠法有關的事情傳到列奧納多那裡,愣是讓他笑了好半天都喘不過氣來。
這種事情——絕對隻有海蒂做得出來。
情竇初開的列奧納多先生並沒有太多時間黏著他的領主大人,他現在在忙更加重要的事情——鐮刀馬車的設計。
這是他從前就記錄過的一個點子,隻是因為先前馬匹實在不太夠用,加之場地和各種原因,一直都沒有能夠實現。
最近熱那亞又一批敗兵落荒而逃,清點戰場和戰利品的時候還能搜刮到好多利刃和弓箭。
好些馬兒因為凶猛的槍.炮聲狂奔而逃,把騎士們都摔的灰頭土臉——在五六天後,有人發現一大群軍馬在河穀的隱秘處吃著草曬著太陽,而且連馬鞍都不曾卸下。
他改良了戰車射手所乘坐的倒L型馬車,在前後兩側都安裝了長且堅硬的固定鐵架,又於四個方向都裝了彎刀般的十字滾輪。
當雙馬奔馳的時候,鏈條就會在車輪的作用下自動推動刀輪,讓這輛車變成能夠在戰場中隨意進出的絞肉機器。
這個設計實在是大膽又直接,法比奧老先生雖然嫌棄他想一出是一出,但一回頭就把刀片磨得鋒利厚重,而且還搞定了切割性更強的鋸齒。
“——這樣連人家的馬都能鋸開。”老頭子如實評價道:“還有,你得為這個再加點錢。”
達芬奇忙碌的腳不沾地,除了軍械設計之外還要兼顧城牆修複以及外緣防禦堡壘的設計,每天都沒什麼時間去見海蒂。
而且往往他過去的時候,不管來的是早或者晚,領主辦公室的外頭總是坐著一長溜的人,哪怕他進去彙報工作了,身後還有好多雙眼睛在盯著。
七月一到,夏夜都燥熱了起來。
海蒂又因為處理米蘭那邊許多樁生意的緣故推遲了睡眠時間,她埋頭寫著批複,忽然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列奧?”她把一封回信推到了一邊,繼續低頭翻閱阿塔蘭蒂寫來的信件。
米蘭的牧場產量又擴大了不少,貨品全都一上架就被銷售一空,而且主要都是外國的主顧們頗為青睞。
“這是今天關於防禦工事的進度報告。”列奧納多把手裡的幾張紙放在了她的麵前。
“嗯,我等會看。”海蒂確認著油彩工坊的利潤,在回信上囑咐他在開第三家分店時注意配方的保密以及雇足夠多的守衛。
“這是今天關於彈藥改良的分析文章。”列奧納多又放下了一份文件:“以及我自己畫的圖紙。”
“好,辛苦了。”她翻到最後一頁,眯著眼睛看阿塔蘭蒂歪歪扭扭畫的全家福。
那小姑娘成長的速度也挺快的啊,聽說現在都能到處撒歡亂跑了?
“還有我幫你摘錄了關於威尼斯那邊的情況。”達芬奇終於把最後幾張紙也放了下來,還賴在這裡不肯走。
她眨了眨眼,抬起頭看向他:“你好像有彆的話想和我說?”
“沒有。”列奧納多有點小生氣,回答的非常快。
“真沒有?”她搖了搖羽毛筆:“那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見。”
男人哼了一聲,俯下身來飛快的親了一下她的唇角。
沒等海蒂回過神來,他扭頭就快步走掉了,連晚安都沒有說。
“站住。”她忍著笑道:“回來。”
列奧納多都走到了門口,這時候扭過頭來,還是又磨磨蹭蹭的走了回來。
“你親歪了。”她點了點唇珠:“應該吻這裡。”
男人紅著臉俯下身,笨拙又認真的給了她一個深吻。
“晚安,領主大人。”他啞聲道:“不許再裝作看不見我。”
她失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慢悠悠道:“我隻是想看看你還能假裝多久。”
城市裡的風聲終於平息了下來。
那些野草般肆意生長的謠言仿佛被一把火焚儘了一般,再也沒有人道聽途說什麼詭秘的消息。
說到底,還是因為那些熱那亞人被折騰怕了。
真有幾個探子和內奸被抓去給那幫莽漢們讀書,站在好些床鋪之間的時候,就好像被剝光毛皮的羊羔扔進了狼群之中,其實被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
讀書讀的不好還要被守夜官訓斥責罵,蠟燭也會續上半根。
——他們到底發現了什麼?!
——這算哪門子的暗示和恐嚇?!
探子們夜夜淩晨站在鼾聲如雷的雇傭兵們中間硬著頭皮讀《神曲》和《十日談》,念到某個下流的段落時各個角落還會傳來吃吃的笑聲。
窗戶外麵是神出鬼沒的守夜官,有人還提著鞭子隨時準備給他們點苦頭吃。
——這真要是想趁著機會刺殺,怕是匕首都沒掏出來就被摁著頭再念十個葷段子了。
根據領主和各個高級將領的會議,他們預計在這裡駐留兩個月進行恢複和準備,然後預計在這個時間點裡加強對軍隊的控製和演練。
等到了八月末,天氣稍微涼爽一些之後,他們就會再次啟程,去征服更加肥美的獵物——熱那亞。
天氣實在太過炎熱,官員們都躲在古堡和教堂裡享受著陰涼,會議的內容也讓人有些混混欲睡。
還有人一邊聽海蒂解釋著最近戰事平息的情況,一邊悄悄翻著《十日談》找昨天晚上沒聽完的故事。
也就在這個點,德喬從門外走了進來,俯身在海蒂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大人,有個年輕人在南城門外要求見您,而且還說他應該被雇傭為首席顧問。”
……聽起來很狂妄。
“有多年輕?”
是不是阿塔蘭蒂留了胡子跑了過來,被她認錯了?
“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但是談吐很古怪。”
那便不是哪個老熟人過來摻和戰爭了。
海蒂雖然並不希望會議被中斷,但還是又問了一句:“他叫什麼名字?”
“沒聽說過的人物,”德喬想了想道:“尼可羅·馬基亞維利。”
海蒂眯起了眸子。
上次她聽見這個姓氏的時候,它還是一個形容詞。
——而且是用來形容她本人的。
-2-
會議被宣布解散的時候,看和睡覺的將領都被露裡斯·季諾大人猛地敲了幾下腦殼,免不了嚎上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