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十天裡,他日漸消瘦而又臉色蒼白,連聲音都有些嘶啞。
可那熟悉的身影就在不遠處,日複一日的望著窗外,同樣憔悴而又疲憊。
——她沒有死。
她還好端端的活著,而且沒有被折磨和虐待。
在親眼看到她的那一刻,列奧納多突然又開始相信上帝的存在。
如果——如果他們能成功的逃過這一劫,他會去教堂裡為上帝用所有的才華與恩賜繪製聖畫,以感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恩賜。
這是他第一次祈求神靈的眷顧,也是最後一次。
-2-
“所以,你做了幾乎一個禮拜的女仆,一直在踩點和安排這場逃亡?”
海蒂讓偌大的毛絨披肩裹緊他們兩人,躺在他的懷裡打了個寒噤。
電影裡的情人們在絕境中相見的時候,總是要淚流擁抱長籲短歎。
可他們久彆數日,自高樓上一路逃亡下來,連鑽狗洞的時候都不敢多言語一聲。
難以想象……
這樣一位驕傲又在意形象的男人,會為了她假扮成一個女仆。
而且還把羅馬教廷的許多處庭院和教堂都炸成了餅乾渣。
根據這位先生的敘述是,‘路上的火.藥呆了太多,拿回去的時候並不方便’。
但從這爆炸的規模和威力來看,這事絕對沒有這麼簡單……
海蒂隱約感覺到他還陷在不安和焦慮裡,低頭親了一下他的手背,又靠近了一些。
馬車在黑夜中猶如疾飛的蝙蝠,寒冽的長風裹挾著露水的氣息。
“海蒂……”他抱緊了她,仿佛還沒有從噩夢中醒過來一般:“海德薇……海德維希……”
一聲又一聲的呢喃,仿佛像是害怕自己隻是做了一場幻夢一般。
她輕歎了一口氣,傾身抱緊了他,讓兩人冰涼的臉頰緊貼著彼此。
十指緊緊相扣傳遞著溫度,連心跳聲都開始重合。
“我還活著。”她輕聲道:“也沒有生病受傷。”
他的眼神終於漸漸有了焦距,又開始不由自主的深呼吸。
“我這些天一直在想念你。”他喃喃道。
“我也在想你。”海蒂溫柔的印上一個吻:“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的。”
“那個男孩說你快要病死了,”列奧忍住淚意,幾乎想要把她擁抱到骨血之中:“我差點就要瘋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這樣的愛你……”
“如果你真的離開這個世界,我也無法再呼吸多一秒鐘,海蒂……”
她的眼眶紅了起來,努力忍住眼淚道:“列奧,你做到了,不是嗎?”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回家吧。”
“回家……”他再度把她抱緊,身體微微顫抖著:“嫁給我,海蒂,嫁給我吧。”
“我永遠都會守候在你的身邊,誰都不會再做出這種事情……”
海蒂伸手輕撫著他的脊背,垂眸笑了起來:“我們不是早就有了婚約嗎。”
而且還是主教親口證明的。
在想到洛倫佐的這一刻,她才突然想到了某一件事。
“佛羅倫薩有間諜,是克希馬做的這些事情——列奧,我們要回一趟佛羅倫薩。”
“克希馬?洛倫佐的那個侍衛?”列奧納多皺起了眉頭,卻仍然抱緊著她:“不是波奇亞的人把你擄走的嗎?”
“我們在城堡裡的看守已經很嚴密了,而且背景之前都調查過,不是嗎?”海蒂直起身來,注視著他的眼睛道:“但知道我們婚期的,可以給我們增派援手和侍從的,隻有他——是克希馬做了這些事情。”
他暗中在熱那亞安插了棋子,利用著他們對美第奇家族的信任和依賴。
“但克希馬現在就在洛倫佐的身邊——”列奧納多露出警惕的神情:“而且他隨時可以接觸到領主夫人和那些孩子們。”
“我們要加快速度趕過去。”海蒂急促道:“羅馬這邊生出變故,他可能會對洛倫佐下手。”
“好,我去吩咐車夫——”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了呼哨的聲音。
列奧納多抬起頭來,露出詫異的神情。
這是他和內部官員約定的暗號,三起一落,重複兩遍。
他抬指吹哨,再次重複著這哨聲。
遠處的哨聲漸漸靠近,而且越來越清晰。
一個少年騎著駿馬從灌木叢中一躍而出,騎術好到猶如老練的騎士。
“——馬基雅維利?!”海蒂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裡:“你也和他們過來了嗎?!”
“老天,是領主大人,你居然真的被他們找到了,”尼可羅長籲了一口氣,揚起韁繩讓白馬跟著馬車並肩前行:“我是過來接你們的。”
“接我們?”列奧納多皺眉道:“我不是吩咐你留在熱那亞好好管理政務的嗎?”
“你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嗎?”尼可羅豎起眉毛:“我們帶著軍隊殺過來了啊。”
“軍隊?”海蒂眉毛跳了一下:“哪個國家打起來了?”
“大人,您應該問是哪幾個國家打起來了。”尼可羅抓著馬鞍道:“現在加上我們,有四個領主和羅馬教廷宣戰,而且羅馬聯合好幾個城邦在激烈的反抗——露裡斯帶著軍隊都已經去東部戰區了。”
馬車上的兩個人都懵了幾秒。
他們當中有一個被綁架了幾十天,另一個最近都在專心做女仆,根本沒來得及了解羅馬城外的動靜。
“準確來說,是洛倫佐先生和我們共同發動的戰爭——我們稱呼為涅槃之戰。”
在羅馬教廷威脅未果之後,憤怒的教皇直接單方麵宣布剝奪所有美第奇的教籍,而且煽動摩德那和錫耶納公國一前一後發動戰爭。
在此之前,熱那亞的眾人在商議之後,還是聽從馬基雅維利的戰略,先帶一部分軍隊往南支援列奧納多——這位軍師隱約感覺到不管領主是死是活,戰爭都會無可避免,還不如主動帶人迎過去才好。
他們的軍隊很快順著修了一半的道路去了佛羅倫薩,又闡明了他們之前做的所有事情。
領主對列奧納多去羅馬展開營救的這件事不置可否,但直接聯合露裡斯的軍團發動了更加激烈的戰爭——從中部直接攻打去。
這一次,他們不要任何邊緣的領地,如利箭一般直取教廷的心臟——羅馬。
涅槃,盛滿罪惡與血腥的舊教終究被烈火焚儘,而新教也應當如不死鳥一般在整個歐洲的上空飛翔。
“洛倫佐是瘋了嗎……”海蒂加重聲音道:“他的兩個孩子還留在羅馬!”
哪怕不顧及她的死活,繼承人也不要了嗎?!
“噢——那兩個孩子我也撈出來了,就在車隊的前麵。”列奧納多咳了一聲:“我的手下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在一塊給耶穌畫貓胡子。”
馬基雅維利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解釋道:“亞曆山大六世本來就是欺軟怕硬的性格,一般碰到這種事都會寸寸退讓,免不了交出許多好處來祈求和平。”
他並不是什麼野心家,而是個善於揮霍和享受的愚蠢男人而已。
這些年的酒肉生活讓他極度虛偽和自我,比起領地又被割讓了多少,他寧可多花些時間在怎麼榨取稅務,以及利用兒女榨取種種好處上——也正因如此,這幾年那不勒斯才會屢屢騷擾邊境,用軍事恐嚇他吐出更多金子來。
“所以,你是說——那不勒斯、米蘭、熱那亞、佛羅倫薩,他們都已經加入戰場了?”
“對啊,”尼可羅點了點頭:“搞不好過幾天就打到羅馬了。”
“問題在於……”海蒂斟酌著語氣道:“列奧他把羅馬給炸了。”
“炸了?”少年機械地重複道:“什麼炸了?”
“五座教堂,六處大小庭院,還有幾棟房子。”列奧納多握緊了海蒂的手,語氣裡還有些慍怒:“如果不是火/藥受潮了一部分,我可以把他的居所炸成齏粉,連骨頭渣都沒辦法收斂。”
……這男人生起氣來怎麼有點可愛呢。
“達芬奇將軍,”尼可羅伸手扒住窗口,高高揚起聲音道:“你就這樣把教廷的老巢給炸了?!”
“應該會引發連鎖反應,火災和房屋崩塌都沒那麼簡單。”海蒂靠著他的肩慢慢道:“我們走了之後才炸的——不知道現在還剩下幾個波吉亞。”
那混亂而罪惡的詭異家族……也許也隻有火焰才洗滌掉某些肮臟了。
“真是夠狠的,”尼可羅小聲道:“米蘭大劇院都不敢這麼演。”
洛倫佐低頭瀏覽著戰報,半晌才翻動一頁。
“大人,已經夜深了。”克希馬端來了一杯剛熱好的桔汁,語氣恭敬而溫和:“您也早些休息,免得腿痛又發作。”
已經不僅僅是腿痛了。
情況嚴重的時候,這種疼痛會輻射到他的四肢,而且能讓人痛苦地痙攣許久。
“知道了。”
侍衛在旁邊守候了一會兒,見他似乎並不在軍情,小心地試探道:“您在擔心……那位大人嗎?”
領主沒有吭聲,半晌之後把文件放到了一邊。
“聽說波吉亞家族那邊要召開一場婚禮,而且由教皇親自見證誓言。”克希馬歎了口氣道:“您真的打算犧牲她嗎?”
明明隻要洛倫佐讓步鬆口,讓美第奇與教廷站在同一個戰線上,進行共同防禦和商業往來,這些事原本不用鬨得這麼複雜。
現在整個半島上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在混戰撕扯,羅馬的那位大人恐怕要瘋了。
“如果足夠值得。”他低聲道:“退下吧。”
侍從馴服的點了點頭,鞠躬退了下去。
洛倫佐靜默地一個人坐了許久,抬頭打量了眼那杯冒著熱氣的橙汁。
他伸出手,把一整杯都倒進了旁邊的花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