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是絕對活不成了,那老小子哐哐咳血,呼吸窘迫,身上發紺,再怎麼續也活不過今晚。
世子看起來還有點活頭,郡王妃沒有孩子,他便是這個部落下一代的主人,如果世子死了,土默特部就要麵對其他部落的侵吞。
秦追覺得這父子倆起碼要保住一個,不然他很難活著離開這兒。
但要郡王妃來照顧並非自己親生的孩子也是難為人,她隻會給秦追下命令,再派侍從過來,就算儘到心了。
秦追給才十五歲的少年世子喂了藥,心裡倒沒什麼憐憫的情緒,他自己才是全場最可憐的人呢,給權貴看病,還得給他們行禮,一個不小心就把命賠這兒。
敷上藥巾,秦追又給世子喂茯苓煎的水,這是利尿的,鼠疫的患者常常死於心衰,因此要多排尿,防止體||液瀦留,減輕心臟、腎臟等器官的負擔。
小世子求生欲很強,秦追怎麼治他就怎麼配合,即使身體非常虛弱,喝水時也帶著一股凶狠的勁,仿佛那是敵人的血液。
“咳咳!”然後就嗆到了。
秦追順手拿起藥巾給他擦拭:“彆急,慢慢喝,您的身體很強壯,底子好,痊愈的希望很大。”
他幫人把衣服穿好,讓拉克申靠著東西坐著,肺鼠疫會呼吸不暢,他現在就怕拉克申也給他搞個呼吸窘迫,他能愁死,這地兒連個球囊都找不到。
見秦追起身,拉克申握住他的手腕,虛弱地命令道:“你留下來陪我。”
秦追平靜地回道:“您的侍從稍後會進來侍奉您,我要去看其他的病人了。”
拉克申望著口罩遮掩下露出的那一雙眼眸,聲音中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哀求:“我是世子,他們不是,我給你賞賜,你留下來。”
留下吧,他怕自己死得悄無聲息,彆留他一個人。
秦追果斷拒絕:“我要管所有病人,您的部落已經死了六十多人了,如果這次鼠疫不控製好,蔓延到草原其他部落的話,可能會死六百人、六千人,我就是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才答應留下來救你們的。”
少年人的任性被大局一壓,頓時失了力道,那手頹然落下,被秦追拿起塞毯子裡,隔離區上百個病人等著他照顧,秦追哪有空管一個小孩的心情。
拉克申死死盯著秦追,他的結膜充血,雙眼字麵意義的發紅,看起來像受傷的孤狼。
那穿著舊皮袍的少年身形纖細,腰上隻綁了簡陋的粗布做腰帶,越發顯得嬌小纖弱,可他離開時毫無留戀,沒有絲毫猶豫,門口傳來他和侍從的談話聲音,聽不清具體說了什麼。
過了一陣,他的侍從哲布終於走了進來,顫巍巍道:“世子,您要小解嗎?”
拉克申沒搭理他,哲布又拿來水壺。
“您、您要多喝水。”
其實拉克申已經喝水喝到有些撐,可他不想死,因此還能勉強自己再喝點,便冷冷道:“過來喂本世子。”
也是稀奇,那個
之前還恐慌到不敢靠近他的哲布,居然就鼓起勇氣過來,喂他喝溫水。
哲布原先也怕染病,他見過部落裡的人,先一天還好好的,可隻要染上這病,不過兩三天,就全身發黑的死了,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進隔離區,他才十三歲,他不想死,可是小菩薩說得對,他不能一直躲在帳篷外麵,不然等世子好轉,他不會好過的。
哲布的腦子裡是小菩薩那雙美麗的眼睛,寧靜得像一泊湖水,耐心而細致,像是長輩那樣為他係緊了口罩,叮囑他。
“肺鼠疫通過呼吸傳染,口罩我特意用藥熏過,你戴好,每天來我這裡喝兩碗藥,彆怕,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沒事的,你看我照顧這麼多病人,不也好好的嗎……”
在菩薩的心裡,眾生平等,誰生病他都會去救治的,想到這裡,哲布才壯起膽子進了帳篷,儘力伺候著往日裡喜怒無常的世子,希望對方不要因他前日的膽怯而降罪於他。
另一邊,秦追進了隔離區最殘酷的地方,擺放女子的帳篷。
病人們是分男女躺不同的帳篷的,王康被秦追灌了藥,緩了一陣,又能爬起來乾活,就和五福一起管男子帳篷,而女子這邊隻有秦追一個主管醫生,照顧這些人的則是他們的家人。
當一個病人生病時,那些和他們住一個帳篷的人也要送進來,戴上口罩待在觀察區,能動的幫忙熬藥和照顧病人,確診的去躺著,反正誰也不許走,因而隔離區共有三百來人。
世子反倒成了唯一一個沒有親人照顧的病人,他的生母早逝,父親,嗯,今天就要死了。
外圍的士兵圍著隔離區,則是防止有病人逃跑,將病傳給健康的人,他們還會時不時送新發現的病人進來,以及運輸糧食和清水。
而在隔離區外,土默特部正在進行轟轟烈烈的滅鼠滅蚤活動,這些是會傳染鼠疫的東西,若不及時滅殺,隻會讓感染的人越來越多。
秦追在女子病區巡視,因人手不夠,他也要做護士的活,不說清理身體,到底男女有彆,但光是格裡沙和他通感的一個小時,秦追就給十來個人喂了藥,用溫柔地語調安慰病人。
有些病人的皮膚已經發黑,秦追為他們把脈數心跳時,手指蒼白得令人心驚,那雙仿佛含著慈悲的眼眸低垂著,的確就像菩薩一般。
直到離開帳篷,秦追才坐在帳篷門口,感到難以言喻的疲憊。
格裡沙蹲在他身前,想要觸碰他的臉頰:“你把疲憊也屏蔽掉了?”
秦追微微閉眼:“嗯。”
格裡沙:“我想感受。”
秦追回道:“你不是還要上課嗎?疲憊對學習可沒好處。”
格裡沙請求著:“我想知道你有多辛苦。”
秦追輕笑一聲:“好奇怪的想法。”
他滿足了格裡沙的請求,洶湧的疲憊頃刻間就淹沒了小熊,如同深海的水壓將格裡沙包裹起來,難以掙脫。
格裡沙感到自己的四肢沉重起來,胸口卻有難言的燥熱和煩悶,還有沉重的
憤怒和不耐,那是人體疲憊至極時自然產生的負麵情緒。
而寅寅就是帶著這些情緒照顧著病人們,一點差錯都沒有,他壓抑著自己,用理性掌控自己的一切,這樣做不僅身體會累,心也會很累很累。
格裡沙細細感受寅寅的一切,認真說道:“寅寅奇卡,如果我在你身邊就好了,我的力氣很大,可以和你一起照顧病人。”
秦追又嗯了一聲,兩個孩子的精神體依偎在一起。
格裡沙一直緊握秦追的手,直到他那邊吵起來,秦追才微微皺眉。
沙皇俄國的學校有個很神經的習慣,就是上課前大家要一起唱《天佑沙皇》。
秦追嫌棄道:“好吵。”
“對不起。”
格裡沙立刻乖巧下線。
就寅寅奇卡現在積累的負麵情緒,再吵他的話,真的會被指著鼻子罵的。
秦追又坐了一陣,才有力氣起身去隔壁男子病區,和五福、王康交流患者病情。
秦追翻開筆記本,開始記錄病情:“先說今天的情況吧,我那邊死了三個人,都是中老年,還有兩個也是全身發紺,我沒法子了,還有兩個快治愈了,我把他們挪到了輕症區,好了也不能立刻讓人走,多灌幾l天藥。”
王康憂心忡忡:“我們這邊又送走兩個,焚屍的土坑柴火要補了,郡王爺就在今日,眼下最大的難處就在於怎麼說服眾人為他火葬,如果留著這麼一具病源,這場鼠疫是不會停止的。”
五福歎息著:“寅哥兒,我早說了你該走的,治死了一個郡王,該怎麼辦呐。”
秦追回道:“涼拌,隔離區這些人沒治完,郡王妃暫時不會把我們怎麼樣,萬一世子能保下來還有活路,到時候找匹馬騎著跑吧。”
五福無奈道:“下次你出門時,我一定不讓你再摻和這種事了。”
秦追:“嗯,然後咱們商討一個事吧,比如王康大夫竟然允許那些觀察區的人去重症區這個事。”
王康小心翼翼:“他們是想去看家人,怎麼了?”
秦追深吸一口氣,蓄力一秒。
十分鐘後,王康哭著滾出去十米。
秦追是這樣的,他的抗壓能力、情緒控製能力都很強,但是有人把發泄的機會送到眼前,他也不會忍著。
作為黑診所急診部門的頭子,他要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的話,就不會在辦公桌下放微|衝和西瓜刀了。
交流完情報,三人又起身去和那些已經行動的康複者、病患家屬交流,主要是安撫他們的情緒,讓大家覺得這一關是能挺過去的,不然隔離區內部就要先亂了。
秦追決不允許這些人在自己累死累活治病救命的時候,在恐慌等情緒的推動下,形成什麼對醫生不利的謠言來,提前乾預他們的心理狀態是有必要的。秦追深知自己仿佛蘊含無儘慈悲和耐心的聲音多具欺騙性,不,應該說,是具備撫慰人心的力量。
此時秦追表現得就像前世某大佬的評價——白瓷做的菩薩中
藏了一條毒蛇。
可他的內裡如何不要緊,隻要他真的做了好人的事情,誰還管他心裡是佛還是蛇。
下午,秦追送走了土默特部的郡王,消息傳遞出去,郡王妃的回複是將消息壓著不動,秘不發喪。
秦追請求士兵去問:“屍體該如何處置?能燒嗎?一直擺在那裡,靠近棺材都會很有風險,萬一以後辦葬禮,結果參加葬禮的也染了病怎麼辦?”
這都是很現實的問題,不是秘不發喪就可以解決的。
最後郡王妃直接讓人告訴秦追:“由世子決定,王妃無權管郡王的身後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其實就是郡王妃不想背這個責任,把鍋丟給郡王的親兒子去背。
秦追就又去問世子。
拉克申問道:“屍體會傳播鼠疫?”
秦追回道:“是的,因此牧民們沒了以後都是直接送去焚燒的。”
小世子沉默許久,說:“王妃的性子我了解,我的父王動了歪心,招來長生天的懲罰暴病而亡,身後事也不能大辦,燒就燒了吧,你拿紙筆,我來下命令。”
秦追心裡鬆了口氣,太好了,這個世子肯扛鍋最好。
他去取來紙筆,和侍從哲布一起扶著世子坐起,世子說:“口罩也給我一個。”
秦追便給他戴口罩,看他一邊咳一邊用虛軟的手腕寫下滿蒙漢三語的書信,以兒子和土默特下一代郡王的身份,為老郡王火葬。
喲,小夥居然還是個多語言人才。
待寫完以後,拉克申靠著小醫生咳起來,左手不慎觸到一隻軟若無骨的手,指腹輕輕一壓,膩滑的觸感傳遞著柔弱無害的信號,他慌忙一把將人推開。
哲布關切地叫道:“秦大夫。”
秦追摔了個屁股墩,利索地自己爬起來,掃世子一眼,見他麵上隱隱有愧疚和驚慌,也懶得計較他發什麼病,拍了拍身上的灰,撿起書信紙筆,對世子說了聲謝,匆匆出去處理老郡王的身後事。
能儘快燒掉老郡王就快點,省得這些權貴又反悔,給他添一堆麻煩。
拉克申看著少年背影,懊惱地揪住被褥。
菲尼克斯不知何時又上了線,十分不快道:“那個人推你。”
秦追看了看天色,這頂多下午五六點,菲尼克斯那邊是淩晨,這就起來了?這孩子怕不是昨夜根本沒睡好。
菲尼克斯還在生世子的氣,但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隻能關心秦追:“你沒摔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