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傭兵和同伴說了一聲之後, 拉著韁繩出了隊伍，調轉方向朝後駛去，奚寧在窗口眼巴巴地等著他回來。
團長這時候在最前方帶著路，不清楚後麵發生的事情, 傭兵很快找到了最後一輛馬車中的林安, 這輛馬車敞著門, 裡麵坐的都是團裡的普通奴仆。
傭兵伸手指著林安喊道：“那個戴麵具的, 跟我去前麵一趟。”
林安就坐在最外麵, 他抬頭確認了一下自己不認識這個傭兵，站起身來語氣平靜：“去見誰？”
傭兵靠近馬車, 單手抓住林安將他拉到背後坐好, 離開馬車附近後才說道：“去見精靈殿下。”
林安麵具下的臉色一切如常, 他想起昨晚團長告訴他, 應該是自己的臉嚇到了那位精靈殿下, 把他要過去的目的不太友善。
但昨天奚寧在對上他這張臉時, 露出的表情似乎不是驚嚇, 或者厭惡之類的。
也有可能是他走得匆忙, 看岔了。
兩人很快靠近奚寧的車廂, 林安遠遠就看見將頭伸出窗外的奚寧, 精靈銀白的長發散出幾縷隨風飄動著, 他臉上原本焦急忐忑的神色, 在見到坐在馬上的自己後轉為明顯的喜悅。
林安收回視線, 低下頭等候發落。
傭兵靠近車廂, 向奚寧道：“殿下, 是這個人嗎？”
“是，謝謝你，”奚寧收斂住表情, 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會太奇怪，對傭兵身後的林安說道：“你先上來吧，到我的車廂裡來。”
傭兵和周圍的人都非常不解，奚寧要見這個仆人乾什麼，還叫他到自己車廂裡去，但沒人敢多問，傭兵抓著林安推了他一把，將他放在車廂門口後回到隊伍中。
守在門口的仆人打開車廂門，林安進去後再關好。
奚寧所在的車廂和費羅陛下的配置大小都是一樣的，林安站直了也不會撞到頭，裡麵幾乎等於一個小房間，該有的家具都有。
奚寧關上窗戶，有些緊張地攥著衣擺，他抬手清清嗓子：“坐吧。”
旁邊就有空閒的椅子，林安卻沒有坐，他上前幾步半跪在奚寧麵前，恭敬道：“見過殿下。”
奚寧愣了一下，起身靠近林安，伸手想把他拉起來。
林安往後退了半步避開了奚寧的手，依舊低著頭：“殿下有何吩咐？”
地板都是乾淨的，他不起來，奚寧乾脆直接坐在地上，歪頭看著林安“你叫林安？”
林安答道：“是，殿下”
奚寧打量著他臉上純黑的麵具：“你……平時都帶著麵具？”
昨天晚上的時候林安沒有戴麵具，隻戴著一個兜帽，他剛才看見的時候還有些驚訝，麵具把林安的臉遮得嚴嚴實實，要不是他能感覺到病症明顯的緩解，都不敢確定他是誰。
林安低著頭說道：“回殿下，我麵容醜陋，不便示人。”
奚寧挪近了一點，眼看林安又要後退，奚寧出聲製止：“你先……不要動。”
這話同等命令，林安摸不準奚寧的態度，便沒有再後退，垂下的雙眼看見奚寧抬起雙手。
奚寧穿著純白色的衣袍，袖口和衣擺的用金線繡著花紋，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下露出幾條細細的血管，柔軟的指尖伸向自己的臉，還能看見一截纖細的手腕和垂在身前的銀發。
果然是以美貌著稱的精靈，連發絲和指尖都這麼精致好看，林安回過神時，他已經握住了奚寧的手腕，不讓他再伸過來靠近自己，微涼細膩的皮膚就在掌心。
林安麵具下的眉間微微擰起，他正要鬆手認錯，卻見眼前的精靈並沒有惱怒或是不高興的神色，而是睜著墨綠的眼睛小心翼翼道：“我隻想再看看你的臉，沒有彆的意思。”
那副與自己另外半張臉有著八、九分相似的畫像還在林安身上，但他不知道那畫像出自奚寧，以為是費羅想要找人。
他昨天沒戴麵具，是他想要在費羅麵前顯出完好的半張臉，看對方會有什麼反應，卻被奚寧看見了。
後來奚寧立刻要讓他當貼身侍衛，被拒絕後又讓人把他帶過來，林安猜測奚寧對他這麼關注，應該不是被他的麵容驚嚇到，或許隻是對從未見過的景象或事物有些好奇罷了。
林安以前是曾經接觸過精靈的，不過並不是奚寧這一族類，而是金發藍眸的光明精靈，他們同樣貌美、生性傲慢，隻喜愛一切美麗且無暇的生物，醜陋和肮臟是對他們雙眼的汙染。
森林精靈或許有些不一樣，但也不會相差太遠吧？等這位精靈殿下近距離仔細看過他的臉，應該就不會再想要見他了。
林安鬆開奚寧的手腕，主動取下了麵具，將麵容整個暴露在奚寧麵前，等待著他叫自己滾出去。
在麵具取下的時候，奚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眼睫顫抖著。
上回他沒能看清，現在林安抬起頭，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就照在他的右臉，奚寧才發現他臉上青色的地方並不是淤青，而是幾條彎曲在皮膚上的痕跡，從額角一直延續到衣領中，除了這樣的痕跡，林安大半張臉都是黑色的，就像胎記一般。
奚寧抿著唇，抬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林安的皮膚：“怎麼會這樣……”
皮膚的觸感上沒有異樣，如果是胎記，這麵積也實在太大了點。
林安抬眼地看著奚寧，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說話。
奚寧收回手，又問道：“這個能治好嗎？”
他在問林安，也是在問係統，係統回道：“因為原書爛尾得太早，出場的角色不多，林安在書裡一點描述都沒有，我不能確定他臉上的東西是什麼，得找專業的醫生看一看。”
林安輕聲道：“治不好了。”
他帶著這幅麵容已有百年時間，早年他就用儘了能找到的一切方法，最開始時他自己都厭惡自己，所有的住處不能擺放鏡子，有反光的玻璃窗都不行，後來也漸漸無所謂了。
現在奚寧又是什麼心情呢？好奇再加上同情？這倒是讓林安覺得有趣，他以往的身份如同過街老鼠，收到的目光多數帶著負麵情緒，還有很多人說他這半張臉就是神降下的懲罰，詛咒他遲早下地獄。
奚寧沉默不語，林安重新戴上麵具，依舊是半跪的姿勢：“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如果奚寧叫他來隻是想看他的臉，也該看夠了吧。
奚寧忍不住和林安再親近一點，又怕嚇到對方，他覺得這個世界的林安在角色背景下，有些自卑和膽怯，要和他多接觸一些，大概才會真正和自己熟悉起來。
“昨天我想讓你來當我的侍衛，你為什麼不同意呢？”奚寧對上林安的視線，又趕緊解釋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隻是……”
即使林安沒有記憶，在他麵前的時候，奚寧仍然會不由自主地露出委屈的表情：“是有什麼彆的原因嗎？可以告訴我嗎？”
林安將奚寧的神色儘收眼底，中規中矩答道：“我隻是個初階武士，沒有資格做殿下的侍衛。”
“不做侍衛，做貼身伺候的仆人也可以，”奚寧小聲道，手心撐在地麵上湊近林安，“在我這裡，總比在傭兵團裡過得更好些吧。”
果然是同情，同情他長著這樣一張臉，同情他隻是個傭兵團中最低等的奴仆。
林安對森林精靈又有了新的認知。
但奚寧的心思太坦然，林安並不討厭，反而覺得奚寧實在單純可愛，他甚至起了些惡劣的念頭，要是現在就把這位精靈殿下擄走，帶回幽避森林鎖在高塔，他麵對自己時，還會不會是這幅表情？
林安許久沒有回應，奚寧摸不準他的意思，試探道：“你們團長說，要你本人同意才行，所以我才想親自見你一麵……你放心，我真的沒有彆的意思，就是身邊剛好缺個人手。”
費羅安排給奚寧的兩個人就守在門外，奚寧怎麼看也不像缺人手的，林安默默思索片刻，還是回道：“我需要再向團長通報一聲。”
“你同意了？”奚寧聞言展顏笑道，這大概是他這幾天最開心的時候了，他很快提林安做了決定，“那你就先待在這裡，等中午車隊停下吃飯的時候再去找團長吧。”
林安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眼，垂下眼低聲回道：“是，殿下。”
他其實沒伺候過人，進傭兵團後隻做過一些雜事，林安猶豫了一下，等奚寧起身坐在榻邊，他去泡了一壺茶，給奚寧倒了一杯。
杯子還有點燙，奚寧伸手碰了一下杯壁，指腹便泛起紅痕，他湊近吹了吹，抿了一小口。
林安見他喝了，便詢問道：“我先去車廂外守著？您有彆的吩咐叫我一聲就好。”
他總不能在車廂裡乾站著，更不能和奚寧一起坐下。
“不用，”奚寧不想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找了個借口，“我有點累，你幫我揉一揉肩吧。”
他靠在榻邊，林安便繞到小塌側方，輕柔整理好他肩膀上的發絲，用合適的力道按揉著。
奚寧昨天睡得遲，這時候打起瞌睡來，有林安在他身邊，他覺得很安心，迷迷糊糊間他對後方的林安說道：“你不要擔心，你和彆人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因為這張臉？林安等到奚寧睡著了，才停下為他按摩的手，無聲繞到奚寧身邊。
奚寧毫無防備地熟睡著，林安低頭看了一會兒，伸手覆上奚寧的脖頸。
纖細的脖頸仿佛微微一用力就能折斷，奚寧甚至不會知道是誰殺了他。
指腹下的皮膚細膩溫熱，林安正欲收回手時，鬼使神差地在奚寧麵頰上輕輕摩擦了一下。
奚寧似有所感，偏頭蹭了蹭他的手指，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林安幾乎要以為奚寧是在裝睡，故意這樣做的，可是奚寧何必要“討好”他一個普通奴仆呢。
最終林安悄悄退出了車廂，和守衛一起坐在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