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三章】手中劍(1 / 2)

“強者的尊嚴不容冒犯, 弱者的尊嚴無人理會,而這, 就是人間殘酷的‘公正’, 不是嗎?”

喬奈笑意盈盈地反問,一雙仿佛被汙血染紅的眼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陰朔, 那些無法直白顯露的惡意藏得很深很深,但卻並非無跡可尋的。

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陰朔宛如浮冰碎雪般的眼神寸寸冰封, 化作內外皆冷的玄冰,將那些雖然有失溫度卻也鮮活的情緒寸寸包裹。

陰朔心底冷冷一笑, 她想,魔道中人這次果真是有備而來,竟然將那些連她都快要淡忘的過往一一翻找了出來。

她可不就是生來卑賤,命如浮土,生死予奪皆不掌控於手嗎?她不就是那個不得不受著忍著將一切不甘怨憤往肚子裡咽的卑微之人嗎?

好一個魔道,好一個魔尊, 竟是想以吾之矛攻吾之盾, 意圖壞她道心, 迫她心魔叢生。

如果是以前的陰朔, 這時候隻怕是怒氣攻心,忍不住拔劍出鞘了。而她一旦拔了劍,道主必然會阻止她, 到頭來鬱氣難舒, 依舊逃不過道心染暇的結局。

如果是數月以前的陰朔, 依舊堅持著“是惡既斬”的理念,依舊相信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說法,堅信“人人平等,殺人必將償命”的話,那她此時必然辯不過這巧言令色的苦蘊魔尊。因為她無法反駁魔尊喬奈的說法,她沒法否認,這三千紅塵中的芸芸眾生正如喬奈所說的那般充滿了不公。

她的思想觀念倘若不能被紅塵中人所認同,那便代表著她將失去於“公正”掛鉤的道統。

——破邪顯正的殺破道。

如果她本身都不能代表世人所認同的“公正”,那就更彆談“破邪”了。

畢竟正邪與善惡的判決,本就會因為歲月的變遷與人心的浮動而改變。如果陰朔不能正確解釋人世間的善惡正邪,那她自然沒有資格統領破邪顯正道。

想明白了這些的陰朔卻沒有如喬奈所想的那般動怒,甚至連原本因為爭辯而生出的幾分火氣都消匿無蹤,讓人看不出情緒。

喬奈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想要去窺探劍尊的心靈,卻見陰朔眼神一飄,穩穩地落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喬奈頓時有些笑不出來了,他的晦目的確能窺探人心,但那必須雙方都產生眼神的交流,可是劍尊如今用一種很有力度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的天靈蓋,活像是想要把他的頭蓋骨掀起來看看一樣,看似很尊敬地跟他對視,實際上完美地躲避了他所有的眼神交流。

陰朔牢記著小一的忠告,不跟對方產生任何的眼神交流,一邊搜腸刮肚,一邊語氣輕慢地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隻是笑話,對嗎?”

——“如果暫時想不出反駁對方的話語,先不要慌,慢條斯理地重複一遍對方的觀點,給自己爭取思考的時間,同時也給對手施加無形的壓力。”

陰朔想到了小一曾經對他們講解過的論道之術,麵上神情不變,卻是道:“魔尊可還記得易塵兩人前曾在此說過的話?”

劍尊搬出了易塵上仙的名號,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修士們頓時豎起了耳朵,而喬奈的笑容卻淡去了些許,那種仿佛遇見了天敵一般的頭痛感再次席卷而來。

喬奈忍不住道:“哦?易塵上仙字字珠璣,言談可謂振聾發聵,不知劍尊所言是哪方言辭?”

這話一出口,喬奈就覺得不對,他竟然一時大意將先手之位拱手相讓,讓自己落於被動的地位上了。

就在所有人絞儘腦汁冥思苦想時,已經得到充足思索時間的陰朔已經麵無表情地開口說道:“你沒有試圖讓他們越變越好,反而跟他們一樣越變越糟。”

陰朔此話一出,眾人頓時恍然,而喬奈忍不住磨了磨牙,勉強擠出一個略帶困惑的笑。

喬奈正想著如何打斷劍尊的思路,陰朔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幾乎是雷厲風行地說道:“易塵說過,一件事情的對與錯,不在於認同對錯的人是多是寡,是強是弱。懲惡揚善,是因為善是對的,所以我要去做,而不是因為人有尊卑高下之分,我就可以對惡的存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它不存在了。”

“如果說乞兒無故殺人是錯,那九五之尊因一己私欲而殺人自然也是錯,或許無人能製裁於他,但這不代表這是正確的。”

“可是小……易塵也說過,天地三性,二分善惡,三為無記性。倘若皇帝殺人是為了天下太平,那便無人可置喙什麼,你若非要將二者相比,必然是不妥的。因為他殺人固然是錯的,可是這是他身後萬千百姓給予他的權利,對於死去的人來說,他是錯的;但是對於被保護的子民來說,他是對的。”

“這就是善惡,與無記性。”

陰朔這反擊回得漂亮,當即便有正道修士撫掌而歎,天劍宗的十餘名弟子更是屈指往佩劍上輕輕一彈,清越的劍鳴響徹蒼山,仿佛無聲的助威呐喊。

在這樣清越卻不嘈雜的劍鳴聲中,沐浴在月色下的劍尊美得不似凡人,一如那高懸天際的明月,清冷而又尊貴。

喬奈如願以償地跟劍尊對視,可是讀出的心聲卻讓他微微一僵。

——“如果沒有那人的一杯苦酒,我或許會敗。”

——“但是如今,我就堂堂正正地站在這裡告訴你們,一切苦痛的過往我都儘數釋懷,我行事雖有偏激,一生卻從未行差踏錯,我問心無愧,從以前到現在。”

——“要戰?爾等隻管上前來。畢竟不能一直讓那孩子護在我等的身前啊。”

“無人可以定義無記性的存在,但是善與惡卻是明晰一如黑白,譬如曾經殘害了驚濤劍的晏暝,他在我心底死不足惜,一直如此。”

“損人利己,就是錯,而我拔劍從不為了自己,是為他人,亦為了追尋大道的真意,他人可以說我不配,但我做這些,從來不是為了自己。”

“我無法定義無記性,但惟願我手中之劍能護住那些無力反抗的善,能斬殺肆意妄為的惡,能還給這世道些許的清明。”

劍尊的話語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仿佛一一雜碎在地上的瓷器,毫不猶豫地粉碎得徹底。

隻為了留下那一聲震撼人心的餘響,恰似那粉身碎骨渾不怕,也要留得清白在人間的石灰,在空中灑出灰朦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