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冀南脖子一縮,頓時覺得媳婦這氣生的,比他想象的更嚴重。
他頓了頓,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替自己和爺爺辯護。
“爺爺當然好啦,爺爺對我恩重如山,還把溫柔漂亮的寶貝孫女嫁給了我。”方冀南攬著馮妙身體晃了晃,討好地嘿嘿笑,“媳婦最好。”
馮妙臉色平淡沒接這個茬兒。
“那你明天跟你大姐回去?”
方冀南一愣:“大姐跟你說的?”
“你大姐什麼時候跟我單獨說過話了?”馮妙輕飄飄乜他一眼,“難道你還能不回去?”
方冀南敏銳察覺到她對大姐似乎觀感不太好,再想想自家大姐那個做派,便娓娓跟她說起家中的情況。
“我明天不打算跟他們回去。這個月末,或者下個月初,等把家裡安排一下,我們帶上兩個孩子,一起回去看爸,你看行不行?”
“我們家,我十五歲時我媽生病去世了。我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我哥九年前出了事,沒了。我跟我大姐整整相差十七歲,她31年出生的,34年長征,爸媽行軍打仗沒法帶她,把她寄養在老百姓家,後來又被那家送給彆人,差點找不回來,一直到十幾歲才找回來,又被送去上學,等我記事起,她就已經出嫁了,所以我跟我大姐其實相處不多。九年多不見,連我自己都陌生,你讓我見到她歡天喜地,還是抱頭痛哭?”
“我二姐38年生的,比我大十歲,我哥是老三,我哥也比我大了八歲,小時候我跟我哥比較親。我大姐那人性子不好,她要是哪兒讓你受委屈,你跟我說,有啥事你就往我身上推。”
馮妙無所謂地笑笑,沈文清也沒哪兒能讓她受委屈。
“你大姐上午來時,張口就跟我打聽馮廣山為人怎麼樣。”馮妙微笑。
方冀南臉色一變。
怪不得呢。
“估計是怕老爺子為人貪婪,挾恩圖報,訛上你們家吧。可能在她眼裡,老爺子當初能幫上你們家,那是他的榮幸。”
她輕飄飄笑道,“我現在倒不怎麼生爺爺的氣了,就算有氣,你大姐也替我出了,我心裡其實還挺痛快的。”
馮妙說完,自顧自爬上炕,舒舒服服鑽進被窩。方冀南脫鞋上炕也鑽進來,剛把人摟進懷裡,馮妙從容淡定推開他。
“趕緊睡吧,明天一早還得起來給你大姐他們做飯呢。”
馮妙打個哈欠,“對了,那是你姐,怎麼招待你說,我做,要不你明天早點兒起,你五點就起,騎車去鎮上買點肉啊什麼的,六點半之前把肉買回來,還來得及我炒熟做好。”
“……”方冀南心累。
“我就不該叫他們過來吃。”他煩躁地說道,“家裡有什麼吃什麼,煮點粥就行了,誰家一大早上吃肉,有毛病啊。”
揣著某種心虛,方冀南第二天起了個大早,都沒用馮妙督促,洗漱後把院子打掃一遍,雞圈也掃了,茅廁也衝了,主動跑去灶房幫馮妙燒火。
馮妙就先用大鍋把饅頭蒸上,小鍋炒菜。一個蹲那兒燒火,一個彎腰切菜炒菜,沈文清和張希運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麵。
馮妙一轉頭,兩人到院子裡了:“大姐、大姐夫來了?”
方冀南彎腰塞了兩把草,起身出來:“大姐、大姐夫來了,怎麼不等我去領你們。”
張希運笑道:“找得到,我跟你大姐起來收拾好,遛著彎兒散著步就找來了。”
“那行,那你們自己坐會兒,飯這就好。”方冀南坐回去燒火。
“你還會燒火?”沈文清走過來拍拍他肩膀,“起來,我幫你燒。”
“你出去吧,我燒。”方冀南笑道,“做飯這個,我也就會燒個火了,做飯不行,做了也沒法吃。馮妙做飯好吃。”
沈文清:“你一個大男人,學什麼燒火做飯呀,在家的時候吃飯都得彆人盛好。”說完還有意無意瞟了馮妙一眼。
馮妙眉梢一挑,也懶得理她,彎腰把鍋裡的菜裝進盤裡,端出去了。
方冀南兩眼盯著灶膛的火,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倒是張希運在旁邊接了一句:“嗐,不會做飯,那是有人做給你吃現成的,沒人做給你吃你保證就會了。你看看我,我剛下放到農村那時候,彆說燒火做飯了,喝口涼水自己都不會挑,愁的呀,現在燒火做飯一把好手。”
方冀南這會兒才琢磨出點什麼味道來了,不禁笑了下,心說這個半道上的大姐夫人還不錯。
方冀南笑著說:“那是,沒人管你,你就什麼都會了。你看我,啥也不會,我就是缺少鍛煉機會,娶個媳婦太能乾了。”
沈文清臉色變了變,張張嘴,到底沒再言語。
馮妙炒了個小蔥雞蛋和青椒炒絲瓜,切一碟自家醃的小鹹菜,玉米粥和二麵饅頭,一邊收拾桌子,一邊叫兩個小孩起來吃飯。
飯後沈文清和張希運沒急著走,坐在院裡聊了會兒,才知道看起來其貌不揚的張希運,居然是帝京大學的老師。
知識分子臭老九,舊家庭出身,又戴了個反動學術的帽子,大運動中張希運幾乎脫了層皮,也下放到東北農村,就在那裡結識了沈文清。
這倆人可以說同病相憐,沈家一出事,沈文清的前夫怕牽連自家,趕緊跟沈文清離了婚,兩個孩子跟了前夫,而張希運被打倒後,老婆也立馬跟他劃清界限,躲遠遠的,一個女兒也帶走了。
從帝京下放到偏遠苦寒的農村,獨自一人生活,談何容易。這樣的一對男女,在異地他鄉的東北農場搭夥過日子,再合乎情理不過了。
現在沈家平反,沈文清回到帝京,張希運也得以一同回去。
“大姐夫是考古係?我聽廣播裡說,國家開始搶救修複文物了。”馮妙插了一句。
“是呀,搶救修複,國家現在很重視。”一提這個話頭,張希運頓時高興起來,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你也注意到了?你看看,這些年糟踐了多少珍貴文物、古建築,我這次回帝京,主要沾了你大姐的光,其實也有我們學校奔走努力,我以前的老教授前段時間落實政策回京了,他想讓我回來,文物保護工作急需人手呢,學校也趁機做了工作,要不然我這次隻能算返京探親,完了指不定還得再回東北。”
“就是廣播裡聽到的,我又不懂這些,大姐夫是專家。”馮妙笑。
談起專業,張希運倒是不謙虛,連連點頭說:“這些年糟踐破壞的珍貴文物太多了,好多文物古建築亟待搶救修複,國家正需要我們呢。這些東西太珍貴了,破壞了就沒法再找回來了,這都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珍寶啊,華夏民族曆史文化的印證,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怎麼能沒有曆史呢,毀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裡,我們要成為曆史罪人的。”
“……瞧我,說著說著就扯遠了。”張希運回神笑起來。
“大姐夫說得很好啊,我覺得像大姐夫這樣,做文物保護工作的人都很了不起。”馮妙道。
“嗐,你過獎了。現在搶救保護,還不是因為破壞的太多了,你們見的少,那真是……讓人痛心。”
沈文清道:“一說起你那些工作就沒完了,我們其他人又不懂。”
“不說了,不說了。”張希運轉向方冀南,問道,“小弟在中學當老師,教什麼的?”
“嗐,學校缺什麼我就教什麼。”方冀南一哂,說他隻跟學校請了一天假,請假不好請,學校挺忙的,暗示意味不要太明顯地看著沈文清,“大姐,你們接下來什麼打算?留下住幾天,還是打算哪天回去,我送你們。”
沈文清這次倒沒有再說什麼:“回去,我跟你大姐夫商量了,今天就回去,那邊也忙。”
“對,趕早不趕晚,路太遠了。”張希運道,“等會兒我們就動身,下午趕到縣城住一夜,明天一早有班車去甬城,我們到甬城坐火車。”
“你真不跟我回去?”沈文清問。
“不都說好了嗎,我這也太倉促了,你先回去照顧爸,跟爸說我很快就去看他,到時候提前給你們發電報。”方冀南道。
沈文清反正不太高興的樣子,老半天沒說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黑色小布包。
“這個給你。”
“什麼東西?”方冀南接過來,打開抽繩,一遝子錢。
“大姐,你怎麼這麼沒腦子,”方冀南歎氣,“你光給我錢有什麼用,你給我票啊,沒有票,有錢也買不到東西。”
沈文清欲言又止,憋得慌:“……這是爸讓我帶來,給你們家老爺子的,說給老人家買點營養品,讓老人家貼補生活,誰給你預備的呀,誰知道你非得不跟我們回去呀。”
方冀南:“給爺爺你給我乾什麼。”
轉念一想,“算了,你給爺爺他也不要,給我吧,我來處理。”一抬頭抱怨道,“你就算給爺爺,沒票他也買不到東西呀,有錢你也花不出去,你看看我,我都多長時間沒做件新衣裳了,一年到頭那點布票,還不夠兩個小孩用的,沒有票,黑市買點大米你都得貴一半。”
沈文清無語半天,說回去就給他寄。
交通不便,他們坐村裡的毛驢車,把沈文清和張希運送到鎮上。鎮上到縣城沒有班車,老百姓出行基本就靠兩條腿,這幾年附近的小磷礦複工複產,每天有兩趟車往城裡磷肥廠送礦石,幸運的話,遇上好說話的師傅可以搭車,方冀南搭過幾回。
三人在鎮上的國營飯店吃了頓午飯,等到下午三點多鐘,順利攔下磷礦的車,看著沈文清和張希運爬進高高的駕駛室走了。方冀南轉身去鎮上郵局,拿著沈文清給他的號碼,就站在郵局的櫃台前,給他父親打電話。
郵局裡冷冷清清沒彆的人,綠衣的工作人員坐在櫃台裡,百無聊賴撥弄著算盤,方冀南撥通電話,喊了一聲爸,一個大男人忽然眼圈發酸。
他笑笑,硬忍住了。
方冀南回到家時天已經黃昏,拐進巷子宋軍開門出來。
宋軍看見他驚訝地哎了一聲,飛快竄過來:“方冀南,你怎麼沒走啊,不是說你回帝京了嗎?”
方冀南:“你聽誰說的?”
宋軍吊兒郎當走過來,斜眼圍著他轉了一圈,笑嘻嘻道:“你彆衝我煩啊,又不是我說的。你自己去問問,滿村裡還有幾個不知道的,說你回帝京了,親眼看見你跟你姐、你姐夫走了,還說你家裡肯定很厲害,不知道是什麼大人物,瞧瞧你姐和你姐夫穿的,一個補丁都找不到。一堆婦女下午在那兒叨叨,說你就這麼跑了,兩個兒子也沒帶,沒準跟小劉莊那個王誌國一樣,一去不複返,老婆孩子都扔了,白眼狼,陳世美,沒良心的貨。”
方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