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知道那條裙子好看,粉紅色,小碎花,小方領,半截袖,裙長到小腿下部,大帝京時髦姑娘今年最時髦的就是一條碎花連衣裙,然而這個顏色,這個粉粉嫩嫩的小碎花……完全符合父子三個的審美。
“你說我都多大人了,兩個孩子都上小學了,你怎麼買這個顏色。”馮妙把裙子理了理,有點為難,穿了十幾年藍黑灰綠,你忽然給她整個這麼粉嫩亮眼的裙子,彆的不說,走帶大街上,回頭率肯定很高。
“給你買個衣服你還挑剔,你知道我一個大老爺們,專門跑去西單商場買女同誌的裙子,你知道有多難為情嗎,人家買衣服的都是女同誌,我去了人家都多看我一眼。”
馮妙噗嗤笑了下,進去換上衣服,等她一出來,父子三個都在那眼睛亮晶晶的,就差沒吹個口哨了。
“媽媽,你最漂亮了,我最喜歡媽媽了。”二子在那捧著小臉喊。
“怎麼想起來給我買裙子,多少錢?”
“二十八塊五,”方冀南道,“這不是看人家不少人穿裙子了,我尋思著給你也買一個,你明天好送二子入學。”
馮妙嘖了一聲:“有錢。”
“貴就貴點兒吧,兩個孩子都去附小上學了,孩子媽這不是勞苦功高嗎。”方冀南笑。
的確,因為馮妙在師大上學,大子上學以來,家校聯係、家長活動這一塊,就都是馮妙出麵。
“可是你也不想想,我騎個自行車,怎麼穿裙子。”
這年代的自行車,包括她的26女士輕便自行車,都是橫梁。
方冀南道:“你還真打算騎自行車帶他倆上學啊,兩個你帶不了。以後你們還是坐公交車吧,先克服一下,實在不行我們就乾脆搬到學校附近租房子,你們娘兒仨就都解決了。”
租房搬家的事情馮妙考慮過,可是四口人在這兒已經住了兩年多,東西一大堆,搬家也挺麻煩的,方冀南明年就該畢業了,單位分了房還得再搬一回,有點犯不著。
“那能不能退換一下,”馮妙拉了拉裙子下擺,“給我換個顏色素點兒的。”
爺兒仨一致反對,大子說:“媽媽你穿這個漂亮。”二子喊:“媽媽,我就喜歡你穿這個裙子,媽媽最漂亮了,媽媽像仙女一樣漂亮。”
“聽聽人民群眾的呼聲。”方冀南因為兒子的馬屁沒憋住笑了出來,笑道,“喜歡素的,你再買一個不就完了嗎。”
行吧,馮妙想說,她其實就是覺得這個顏色、這個碎花,也太那啥了。
第二天馮妙還是穿上了這條一比三通過的裙子,發現真穿出去了其實也沒什麼,反正穿都穿了。
早晨她把兩個孩子帶去學校,下午依舊讓方冀南接,下午馮妙一般沒課就會去雙麵繡小組那邊,現在她主要就負責刺繡品質把控和及時的技術指導。
1981年春,曆時三年的雙麵繡複製工作圓滿完成,184塊完美還原的雙麵繡,馮妙把最後一批親手交給了莊老,給自己這三年的工作畫上了一個圓滿句號。
當然,後續的修複工作遠未結束,工作人員還要一片一片把它們換上去,到時候整個宮室一定很美,馮妙自己都有點期待了。
“宮室裡邊已經清理修繕完成了,現在他們在還原布置裡麵的陳設,等把這個雙麵繡窗紗換好了,我讓他們先把你叫來看看。”
莊老看著馮妙,頗有些遺憾地說道,“其實我們接下來,需要刺繡的地方還很多,就比如那些個床幔、帳子之類的,要想完美複製,我看又夠忙個一年半載的。”
“不是還有邱小嬋她們嗎。”馮妙笑道,“而且您說的床幔、帳幔之類的,它本身的刺繡針法並不特彆,我們有很多出色的繡娘,忠實地複製就行了,我覺得也不需要非得在帝京,您放到江南,分散到當地繡坊也一樣可以完成,隻要做好繡品的質量把控,工作還能快一些。”
莊老說這個建議很好,祝明芳也是這麼說的。畢竟把這二十幾名繡娘專門留在帝京,和把繡品放到江南一些資質技術好的繡坊,讓她們集中人手精力去完成,肯定後者更劃算快捷。
“馮妙,你去沒去我們故宮博物院的庫房看過?”莊老誘哄小朋友的口氣問她,“我跟你說,光是我們現在登記在案的,故宮的織繡文物,就有十七萬件之多,十七萬件!”
“那些東西都好美呀,都是綾羅綢緞,都是最精美的刺繡,都是寶貝呀,等著有人去研究、去修複、去保護好它們……”
老國寶背著雙手彎著腰,伸著腦袋湊到她麵前看她,“你真不來呀?要不等你畢業,不要去當老師了,小孩子最會氣人了,笨蛋學生氣死你,這些精美的織繡文物可不會氣你,你乾脆來我們這兒吧。”
馮妙:……噗嗤!
不知怎麼,老國寶這個神態語氣讓她想到了二子。
馮妙笑道:“莊老,您就擱這兒哄我吧,我再笨也該知道,我一個師大畢業的學生,您讓我分配來故宮博物院,根本上都不對口,就算真有辦法能分來,也隻能是一些行政事務崗位,按學曆、專業,按資格,我也成不了研究員呀,恐怕連進入庫房的資格都沒有。”
“不是,沒哄你。”莊老自己也笑了,笑了會兒說,“我就是覺著你不乾這一行可惜了,出色的繡娘不缺,可是你對這些東西,好像天生有一種敏感,你很適合乾這一行,我們還偏偏缺專門做這一塊研究的人才,尤其是絲織品文物修複這一塊,放眼全國,就沒人專門搞這個。”
“莊老這是一片愛才之心啊。”李誌在旁邊笑道,“其實馮妙同誌,我也覺得你挺適合做這一行的,可能有的人覺得考古就是挖墓,其實考古也有好多分支的。你要是真有這個想法,還可以考研嘛,現在研究生招生都恢複了,你就來考我們係的研究生。”
“對對對,彆看高考招生我們沒有自主權,那好歹研究生招生咱們還有點兒決定權的,研究生他要麵試,這個我們說了算。”莊老笑嗬嗬對馮妙說道,“聽見沒,考,你就來考,到時候我跟吳老頭他們,我們給你開後門。”
馮妙憋在肚裡笑了半天,忍笑說道:“莊老,其實這個事情我還真關注過,您先讓我想想吧。”
馮妙關注過的,79年研究生招生恢複,她留意了解過,跨專業去考帝大考古係,考試三門科目,政治和考古學基礎,政治她可以學,可以拚了背,《考古學基礎》她也可以學,不懂她可以找莊老他們問,但是現在國家規定要考英語,英語是馮妙的難題,大運動中英語課受影響,而他們作為一所農村中學,英語老師都沒見過幾回,課就沒正經上過,還真不敢盲目樂觀。
二來,兩個孩子戶口還都在老家,明年她如果畢業分配到學校單位,孩子戶口就能遷過來了,她要是接著再讀三年研究生,孩子戶口就遷不來,大子都該上中學了,這些事情她沒法不考慮,也不是她一個人就自己決定了的。
再說,在師大讀了三年書,她現在覺得當個老師也挺好的,教書育人是個挺有意義的事情,教師工作相對單純,校園環境氛圍好,帶倆孩子上學也方便,明年她畢業工作就能正經工作拿工資了,考研究生還得再上三年學,沒有工資,沒有工齡。
所以馮妙現在對從事考古工作這個事情,並沒有多麼執著。
馮妙臨走的時候故意在西三所轉悠了一圈,跟熟悉的人打個招呼,告彆一聲,然後裝作偶遇地去見了張希運。
她其實還有點挺關心這個人的。
張希運在另一間單獨的屋子裡,屋裡還有兩個工作人員,張希運坐在桌邊,麵前放著一件碎成幾片的小型青銅器,也沒看出是個什麼。
“張老師,”馮妙走過去,看了看問道,“您正忙著呢,這個是什麼呀?”
“馮妙啊,快來快來,”張希運站起來笑道,“這是一個戰國時候的銅盉,是一種酒具。”話題一轉問道,“我聽說雙麵繡已經複製完成了?恭喜你呀,你真是為故宮修複保護立了一大功,你沒瞧見莊老這陣子走路都帶風。”
“你一誇我就高興。”馮妙不禁笑起來,所以她喜歡跟這些搞文保、做學術的人打交道,他們總是熱忱而又率真。
馮妙道:“雙麵繡總算完成了,我以後大概就不怎麼來了,所以到處轉悠看看,跟大家告個彆。”
“這話說的,有空就不能來看看我們。”張希運指著椅子招呼她坐下,又去給她倒茶。
“張老師您彆忙了,剛在吳老那邊討了他一杯明前茶。要不您忙工作吧,我這就準備回去了。”馮妙道。
“那我送送你。”張希運放下準備泡茶的杯子,陪著她從西三所出來。
“您現在……還住在帝大教職工宿舍吧?”馮妙挑了個話頭。
“對,住那邊挺好的,省事兒,整天跟那些大學生一起吃食堂,有時候我還找他們打個球,你看我現在覺得自己都年輕了。”
“那挺好,我看您也年輕了。”馮妙心說,心態好,精氣神不錯,張希運把自己活得挺充實。
可是這位跟沈文清離婚這麼長時間,沈文清那邊早就複婚了,張希運卻半點再婚成家的意思都沒有。
馮妙可不會認為張希運是有什麼情傷,連續兩段失敗的婚姻,一而再的,這位看來是對婚姻家庭生活失去興趣了。
婚姻家庭現在對他而言,大概就是個不必要的麻煩,一不留神還會傷人,還不如他麵前那堆破爛的青銅器碎片來得有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大肥章,比作者還肥,快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