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車輪悠然轉了個彎,一家人的生活隨著方冀南畢業工作,進入了一個新的狀態。
馮妙依舊每天帶著倆孩子,坐公交車上學、放學,娘仨早出晚歸。方冀南單位近了,就住單位家屬院,所以每天上班之餘,他的時間就從容了,很自然地承擔起了大部分家務,洗衣服、搞衛生、買菜,中午方冀南也在單位吃食堂,早晚兩頓兩個人一起做飯。
幾年下來,方冀南做飯一如既往地不受倆小子捧場,於是自覺地洗碗、擇菜、打下手,馮妙負責掌勺。
81年國慶節剛過,馮妙下午沒課,跑去泡圖書館,來了個同學說有人找她,通過他們院係找來的,正在他們係主任辦公室等她。
“找我的,什麼樣人啊?”
“兩個男的,他們沒說乾什麼的。”
馮妙趕緊過去,拜她三年來低調平凡的校園生活所賜,這還是馮妙第一次到係主任辦公室。
“王主任,我是大四的馮妙,您找我呀。”
馮妙推門進去,王主任便指著屋裡另兩個人說:“你就是馮妙呀,這兩位同誌找你。”
其中一個四十來歲戴眼鏡的男人起身道:“馮妙同誌你好,我們是定陵文保辦的,我叫李偉,這是小王,你知道定陵嗎?”
馮妙點點頭:“你們好,請問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們現在想要複製一批定陵的絲織物,作為定陵文物展覽用的,我們最先找到的是祝明芳老師,她說她現在正在忙故宮的一批刺繡複製任務,沒辦法幫我們,然後說是你成功複製了故宮雙麵繡,推薦我們可以找你看看。”
“然後我們找到故宮修複組,他們說你在師大上大學。”李偉目光有些波動,大概也覺得這事情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師大學生跟他們要進行的工作,看起來二者毫無聯係,如果不是祝明芳和莊老都推薦了,他們都沒打算來。
李偉笑道:“我們沒想到你這麼年輕,還在讀大學,但是莊老也推薦你,所以我們就特意來找你。”
“這樣啊……”馮妙心說,莊老和祝老師怎麼還就掛記她了,她現在是真不打算再接這樣的一個工作,並且也沒有那個時間精力了。
她現在大四,師範學校的實習會比較重要,時間也相對長,這個學期有四周左右的見習,下學期為期三個月的實習,她們會去到各個基層學校當實習老師。
可是人家來都來了,並且還是拿著介紹信找到他們係裡,馮妙總不能一句“我沒時間”轉臉就走吧。
“我能先問問,你們要具體要複製什麼嗎?”馮妙笑道,“其實優秀的繡娘很多,各有所長,我也不一定勝任你們的需要。”
她這句話一說出來,李偉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微妙,頓了頓說道:“具體能複製什麼,我們現在就是想請熟悉刺繡和絲織品的技術人員先看看再說。現在主要就是想看看,想複製出一批來,用作博物館展覽。”
馮妙直覺這話哪兒有點怪,他們要複製一批絲織物,怎麼還不知道要複製什麼。
她當下也不好直接問,心念轉動,便想到既然是定陵,最高等級的皇陵,可以說用的都是稀世之珍,估計有些物料和工藝我們今天已經不可複製了吧。
這就不光是“針線活”了,可以說它需要文物專家、絲織品專家和負責“針線活”的裁縫、繡娘通力合作才能完成。
“那我現在能幫你們什麼?”馮妙問道。
“其實我們也請了其他幾位專家,包括故宮這方麵的研究人員,”李偉說道,“具體還得請你們先看了,研究決定後才能再說下一步。”
馮妙點點頭,看看她可以去的,看完了,單從刺繡層麵來說如果能複製的話,她起碼可以幫他們確定刺繡種類,然後給他們推薦方向去尋找合適的繡娘。反正她自己真沒這個時間。
因為之前故宮修複組來協調過,王主任對馮妙複製雙麵繡的事情有所了解,見了本人不免問上幾句,馮妙一一回答後便客氣地道彆出來。
按照約定的時間,馮妙這一日把孩子送進學校,跟倆孩子交代了一下她的去向,估計中午趕不回來了,便預先安排好兩個孩子的午餐,並委托同學幫她照應一下,安排妥當後乘車去往定陵。
文保辦確實請了其他幾個專家,人家都是一看就有資曆有身份,馮妙一個年輕女子夾在裡麵總有點突兀,故宮專家組來的是一位負責織繡類文物管理保護的謝同誌,馮妙臉熟,可是沒怎麼接觸過,他倒是認出了馮妙,彼此點頭致意。
然後文保辦的人便領著他們,先大致參觀了一下定陵地宮,然後去一處建築看那批想要複製的絲織物。
馮妙想,她終於明白李偉他們言語中的未儘之意了。
定陵事件,考古界的恥辱。
整個曆史學界的恥辱和教訓。
來之前她以為,可能跟沂安太妃墓一樣,會麵對一些破損的、碳化的絲織品文物,可事實遠比沂安太妃墓更加觸目驚心。
那些出土後就在人們麵前化為粉末的珍貴字畫,那些一瞬間灰飛煙滅的絲綢綾羅,那些曾經一度被隨意丟在地上、堆在院中的珍貴文物,那些東西,甚至連搶救的機會都不曾給後人留下……
劈了當柴燒的金絲楠木棺槨,屍骨焚毀無存的帝後墓主……
李偉他們所說的要複製的文物,是當年僅存的一些絲織物了,有的不當地用了化學藥劑塗抹,已經變黑變脆,因為保存條件的局限,又造成了二次損壞。
馮妙站在那件標注“十二章袞服”展台前,那是一件由黑色碎片拚湊成的龍袍,大致還能看出來形狀和一些細節,這是緙絲,並且加入了孔雀羽、真金絲線織造而成。從她的經驗判斷,這件緙絲袞服需要多名熟練織工,耗費十年左右的時間才能完成。
“這是緙絲,這個緙絲技術非常獨特,現在已經失傳了。我們故宮博物院有兩件類似的插屏,十分珍貴。”謝同誌站在馮妙旁邊,注視著那件袞服說道。
“這個根本無法複製,根本無法複製。”謝同誌喃喃道。
馮妙專注地看了看,點頭。是的,無法複製。
就算她可以嘗試複原這種緙絲工藝,就算他們還能找到所需的珍貴物料,然而她一個人,窮其一生,她也無法複製出來。
很多東西,包括一些技藝,也隻可能在它特定的時代和環境下出現,毀了,就永遠不會再現了。
馮妙和謝同誌最先從裡麵出來,離開的時候臉色都不太好,心情像今日陰沉的天氣一樣凝重。
“你以前也沒來看過嗎?”馮妙問謝同誌。
“我知道它什麼樣。”謝同誌答非所問道,“可是有些東西,你看一回心疼一回,不能看的。”
他們坐班車返回城內,馮妙回到師大,下午放學接了兩個孩子,便先問他們中午吃了什麼。
“中午小劉阿姨來接我們了,帶我們去食堂吃飯,中午吃了炒茄子、炒豆角還有米飯,吃得飽飽的。”二子嘰裡呱啦跟媽媽保證他吃飽了,然後問,“媽媽,你去那個博物館,好玩嗎?”
“不怎麼好玩。”馮妙道。
“媽媽,你下次要是出去,不用讓人來照顧我們。”大子小大人模樣說道,“我都長大了,而且我找得到路,我可以帶小二去食堂吃飯。”
“對,我會打飯。”二子道,“食堂的奶奶很喜歡我們,還說要多給我們盛一些菜。”
馮妙不禁一笑,中午她大多數時間帶倆孩子去師大食堂吃飯,想想看,一堆大學生中忽然出現兩個排隊打飯的小豆丁,還戴著紅領巾,可不是誰都想稀罕一下嗎。
晚飯煮了個小米粥,自家做的大饅頭,蒜蓉生菜,涼拌海帶絲,方冀南買了個鹵味來改善生活,鹵豬尾巴,兩個豬尾巴讓倆小子嘎嘎嘎笑了半天,說爸爸怎麼買豬尾巴呢,這個能吃嗎,可是吃飯的時候,他倆吃得比誰都香。
二子:“切成一段一段像雞脖子。”
大子“味道像爺爺家吃過的捆蹄。”
二子:“也有點像豬皮凍,我想吃豬皮凍了。”
大子:“原來豬尾巴也能吃啊。”
二子:“真奇怪,人為什麼要吃彆人的尾巴呢。”
一邊說,一邊倆小孩一點沒耽誤吃。一對爹媽對視一眼,懶得理他們,吃飯都堵不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