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爺爺的身後事, 老人安葬的當天晚上,家中子孫還不能走,都要在老宅再守一晚上靈堂。按照鄉間風俗, 用作靈堂的兩間堂屋五七之內都不會關門,屋裡桌椅板凳早就都搬出去了,地上鋪滿了麥草, 馮福全三兄弟就帶著自家兒子孫子坐在麥草上, 他們今晚要睡地上, 不能上炕。
這大概是馮福全他們三兄弟和各自的兒孫難得的一次大家庭團聚了, 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老爺子一去世,本來就分家了的老兄弟三個以後各家過各家,估計也不大可能再聚這麼齊了。
馮妙她們作為女眷不用參加守靈, 屋裡一堆男人就橫七豎八擠裹一床被子在麥草上睡, 她們留下也真不方便, 所以二嬸和三嬸帶著自家閨女和兒媳婦各自走了,馮妙便讓振興媳婦領著孩子回家歇歇,她帶著陳菊英和躍進媳婦回前邊房子。
馮福全說:“把大子、二子領回去吧, 這屋裡冷,睡不好,夜裡再凍著。”
馮妙看看倆小子,目光詢問他們自己的意見。大子說:“爸爸和舅舅他們都在這兒, 我們也想留下。”
小孩心裡似乎覺得這像是某種家族儀式感, 家裡的男性成員們都在, 他們也是半大的男子漢了, 怎麼可以缺席呢。
“那就留下吧,沒事兒,夜裡我看著呢。”方冀南道。
雖說是儀式感, 可他還真擔心夜裡倆小孩凍著,又悄聲跟馮妙說回去再送一床被子來,鋪一床蓋一床,再加上大人的黃大衣,給倆孩子在麥草窩裡鋪了個被窩。
夜晚漫長,大人也睡不著,方冀南和馮躍進、馮振興三人就開始討論爹娘養老的問題。意見一致,首先,二老不能再種地了。
馮福全對此很是不以為然,說他們老公母倆才不到六十歲,不種地乾什麼?這個年紀就不乾活等著養老,給兒女添負擔,在農村是要讓人笑話的。
“爹,那你反過來想,”方冀南道,“我們三家在旁人眼裡算是有出息的,條件都過得去,要是讓爹娘偌大年紀還辛苦乾活,人家不笑話,人家要罵我們了。”
馮躍進說他想把二老接過去,正好他媳婦懷孕了,二老去帶帶孩子,方冀南說爹娘要不就去帝京,他們那邊房子也寬敞,離公園還近。
可是馮福全搖頭不乾。
“誰家也不去,我們在村裡大半輩子了,進城住不慣,我又不是沒進過城,連個能種菜的泥土地都找不到,我們住著難受。再說了,我們走了,老家的人情過往、雞鴨豬狗什麼的誰管呀?不去,我跟你娘又沒七老八十,你們誰也不用管我們。”
方冀南他們三個於是紛紛表示反對,就跟談判似的,雙方討價還價半天,最後給馮福全下了個最後通牒:要麼接你們進城,要麼就不種地,頂多自家種點兒菜自己吃。
“那不行。”馮福全開始掰著手指頭講道理,“你看我跟你娘,我們得種點兒花生自家打油吃吧,種兩畝吧,你們來家還能給你們帶點兒自家榨的油吃,糧食得種點兒自己吃吧,小麥、玉米、紅薯、雜糧,一樣種個一兩畝,咱家就那麼幾畝地,我們也累不著,我一個老農民才五十幾歲,你讓我買糧食吃,我可丟不起那人。”
方冀南和馮振興、馮躍進三個人硬是說不服他,真是拿這個老頑固沒辦法,他們也不過是覺得爹娘辛苦一輩子,想讓他們少辛苦一些罷了。
二叔在旁邊聽得羨慕嫉妒恨,氣哼哼地罵:“你說大哥家裡兒女都孝順、都省心,我怎麼就攤上個無用不孝的貨,衛生你整天就讓我和你娘幫你乾活,還指望我們幫你養活一家子呢,整天還拿我和你娘當驢使,養老孝順的事情可沒聽你提過。”
馮衛生則反駁:“那堂哥和姐夫他們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我有那條件嗎,我要有那條件,我天天給你買肉吃。再說了,他們三家養大伯的老,你和娘養老就指望我一個人,我養得起嗎我。”
二叔頓時氣得罵。馮福全聽他爺倆說話不著調,氣不過數落了幾句。
馮福全道:“這是在爹的靈堂呢,老爺子跟我住了那麼多年,我儘心伺候了一輩子,我養老送的終,我不虧心,所以我的兒女也都孝順。”
又說:“衛生你也記住了,你爹不管對你爺爺怎樣,對你可沒二話,你爹娘這麼多年嬌生慣養把你養大的,把你養得不知道爹娘。老話說上行下效,你自己也有孩子了,誰將來還沒有老的那一天,你要想給孩子做個好樣子,你好歹也該孝敬孝敬你爹娘。”
馮福全看看被子裡的兩個外孫說:“你看看我們大子、二子,才多大的孩子,他就知道規規矩矩給太爺爺守靈,我們大子、二子吃個飯都得等我和他姥姥先動筷子,有什麼好吃的都能想著爸媽長輩,馮妙和冀南是怎麼教孩子的。衛生的兒子呢?衛生你兒子也幾歲大了,這兩天給老爺子送喪,你們怕他吵著、怕他凍著餓著,嬌生慣養地當祖宗,你們統共就把他領來露了個麵,有你們這麼教孩子的嗎?”
當著方冀南、馮振興兄弟的麵,二叔爺倆也沒敢吱聲。
三叔則心裡慶幸了一下,他一個兒子現在進廠當學徒,工人工資看工齡資曆,兒子工資得比他低,得虧他是工人,他以後有退休工資的,起碼不擔心養老。
大子二子被爸爸、舅舅們照顧著,鋪著厚厚的麥草,躺在暖乎乎的被窩裡,就這麼聽著長輩們的交談睡著了。
村前的房子裡,方冀南和倆孩子不回來,馮妙和陳菊英、躍進媳婦就睡一張炕,兩人也在跟陳菊英聊養老的話題。
陳菊英的口吻幾乎跟馮福全一模一樣,誰家也不去,城裡住不慣,他們還能勞動不用養老。
“我跟你爹都掂量過了,躍進媳婦懷孕了要人照顧,可是離娘家近,就在娘家門口上,也不用我們管。當著你倆的麵,振興媳婦沒在跟前我就這麼說了,我跟你爹要走了,振興媳婦一個人帶著孩子在村裡,雖說瑤瑤大點了好帶,可家裡沒個長輩在家幫她不行。”
“大嫂過兩年肯定就隨軍了,到時候爹娘就去跟我們住。”馮躍進媳婦對馮妙笑道,“大姐就彆跟我們爭了,甬城離得近,爹娘去了飲食、方言還跟老家一樣,帝京那邊太遠了。”
陳菊英說:“哪都不用去,你們各家自己過好了,不用擔心我們。知道你們不放心,頂多我和你爹少種點兒地,不指望種地掙錢就罷了,我們就種點兒糧食自己吃,還不行嗎。”
早就猜到會這樣。馮妙其實也想到振興媳婦還在老家呢,爹娘肯定不會走的。對於這一輪談判,她心裡的預期也就是能讓他們少種點兒地,彆再為了幾畝地累死累活,她爹娘乾活的習慣她是知道的。
並且這事一定要趁熱打鐵,趁著春耕春種還沒開始,就把家裡的田地都給他們處理好。
於是姐弟三個臨走之前,就把家裡的地都給處理了。當地大包乾是在82年春天,大子二子戶口當時還沒遷走,加上馮振興媳婦和女兒瑤瑤,包括過世的爺爺,家裡整整七口人的地,這兩年村裡田地也沒有重新分。
於是馮妙就跟村長劉大光說,村裡先把他們家多出來的三口人的地收回去,村裡田地不做大調整,可以分給那些新娶媳婦過門的人家。
剩下的就送給本家近房種了,也不要錢,給誰種誰把公糧給交上就行了,隻給爹娘留下一畝半的口糧田,種點兒花生、小麥全當活動鍛煉,這麼一來,二老想多種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