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都挺好(1 / 2)

東家[民國] 張大姑娘 7848 字 5個月前

大概人到最後的時候,是沒有太多話要講,沒有太多的兒女情長的,就跟宋大老爺、宋映穀一般。

要走的時候,是最尋常最寂靜的,沿著山野一路奔走至人跡罕至處,扶桑才下來,她不能再跟著去了,再走下去就是累贅了。

宋暘穀看見她背後的鬼針子,要說什麼,想問問她疼不疼來著,大概是被那一小圈一小圈暈開的紅色刺目,他隻是彎腰沉默地摘下來。

扶桑仰著脖子,“東家,您走吧,宋氏兩門都在您的身上,向東南去不要停。”

一路多少關卡多少追捕,您得保重。

看著他的眉眼深重,層層的悲意在上麵彌漫,帶著一股子倔強,不由得多說一句,“您這脾氣,改改——”

以後外麵行走,跟家裡不是一個樣兒了,彆待人那麼嚴苛,那麼不留情麵。

話在心裡滾一邊已經酸澀,他已經這樣了,又何必去給他添堵呢,大概一輩子不見了,莫若留點兒好印象,扶桑打起來笑臉撐著,“改改門庭,我這裡祝您前途似錦,富貴無憂了!”

長鞠一躬。

魚承恩看了看日頭,揮鞭再起,雙馬蹄聲如雷,再也聽不見扶桑才起身。

流竄三日,先奔天津,上火車南下直走上海。

是日宋府滿門,囚車過玄武門,宋遵理於午時押解斬首,大太太在祁,宋遵理又為保她寫下和離書斷絕關係,大太太這人百般的不好,萬般的小心眼,可是跟宋遵理是真心實意過日子的。

她是真的相中這個爺們兒了,對自己是真的好,此前她舉著和離書,哭的跟個淚人一樣,“你走了,我怎麼辦?你對著我這樣好,你知道我刻薄你三個侄子,也從來不說我。”

“我先前錯了,老爺啊,我給您賠個不是,府裡給我管的烏煙瘴氣,我賣大煙開館子,您這樣正直的人,從不說我辱沒家風。臨了我還賣了暘穀,那個孩子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宋遵理心意已全,宋暘穀走了他就再無遺憾了,家族傳承大過天,如今看大太太也是不忍責怪,老夫少妻,從來是彆人看不透的事兒。

給大太太擦擦眼淚,“荔英,彆哭了,家裡我存了錢,你留著以後用,嫁人也好,自己過也好,要是暘穀還活著,他們兄弟三人還能回來,你不願意嫁人老了就找他給你養老,就說是我說的,他們不敢不伺候你,給你善終。”

“一會兒馬上,你去錢莊裡麵拿我的私印去取,回娘家去吧,你拿好我的印,以後我不照看著你,就彆出門做買賣去了,錢節用一些,莫給人騙了。”他語重心長的囑咐大太太,就跟尋常時候一樣,樣樣也不放心。

最後一次扶著太太起來,他自上囚車,大太太追著車跑,被哥哥翁佐領從後麵抱住,“你瘋了!他現在是什麼人,你還敢湊上去,能來見最後一麵已經知足了。”

上下打點疏通,搭上多少人情,家裡花了多少錢,大太太囂張跋扈慣了,扭頭就去抓翁佐領的臉,“平日裡你仗著他的勢,斂多少好處,如今我送他一程怎麼了。”

指著翁佐領罵,“滾,滾!”

自己還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都看不清路,看一眼少一眼,此生再不見了。

胳膊被人一把穩穩地架起來,“太太,我扶著您去。”

大太太看她一眼,倆人攙扶著跟著囚車一路過玄武,這是大太太走過最長的路,她的花盆地兒從沒有走過這樣長的路。

緊緊地拽著扶桑的手,揮刀那一刻,扶桑捂住了她的眼,榮師傅塞了錢,劊子手好刀口兒,他自去跟小榮一起收斂了屍骨,沒法子運山東老家去,家裡已無男丁扶靈。

便在京郊立塚。

京城曾煊赫一時的宋家,也在這一刻落寞。

宋遵理臨刑前,故交舊友都來了,他神色自如無憾,抱拳四方謝過,坦然俯首。

他自己擁護著的製度,最後用自己的血祭奠了。

他是個古板的人,留學回來還擁戴那一套陳舊的規矩製度,在老的製度裡麵辦新事兒,在老的框架裡麵想著生出來新的東西,卻都是煙雲浮華。

可是他又有一些新的萌動,對新事物好的東西隱隱接受,去辦學校開銀行,去擁護立憲,宋眺穀在南方一同起事兒,跟他打對立,從一開始他就有預感,也從不過問,沒怪過他。

他這一輩子,充滿了矛盾,在新舊之間拉鋸橫跳,在極力表白朝廷的時候又充滿了困惑,在充滿困惑之中又堅定地愛著朝廷。

朝廷的立場卻不等於愛國,因此他備受折磨。

大太太從此以後回了娘家,少有交際。

宋映穀無官在身,受牽連發配遠東極寒,關外與披甲人為奴!

流亡在外的宋眺穀、宋暘穀兄弟二人,各處追捕文書,當斬。

時代進步的洪流,勢不可擋的襲來。

扶桑夜裡的時候總睡不著,她人生變故之中最安穩的三年,是在宋府度過的,夜以繼日的學藝,在圍房小小的天地裡麵撥算盤習字,心無旁騖地都學進去了。

總是夜裡仰著臉流淚,總是想起來宋暘穀走的那一次,想起來大太太追著囚車跑的樣子。

這是失落還是懼怕,她說不清楚,她病了。

病的像是缺失了很多說不清的東西。

她覺得自己得慢慢養病,慢一點恢複,成長之後的傷口,總是一次比一次更疼。

六歲家道中落,後入宋府,學徒兩年,後拜榮師傅學藝又三年,如今回首,也想慢點兒歇歇。

沉沉睡去,身輕飄然。

帳子外人語竊竊,家裡太太壓低了聲音,跟姑奶奶閒話兒,“瞧瞧,回來的時候,沒個人樣兒,在山裡迷路找了兩天才家裡來,摸滾打爬的這個孩子忒能吃苦。”

在臉上比劃了一下,“瞧見了沒有,這邊臉那麼大的擦傷,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血呼啦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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