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家信。
那就寫家信。
有要信的地址,全安排給宋暘穀個人。
烽火連月,家書抵萬金。
哄著宋暘穀幾個人說,“寫完了,給你打電話。”
都是不識字兒的,柳秘書問,“通訊兵呢?”
“死了,就剩個腿兒掛在樹上呢,要不要你去拿下來?”
柳秘書無言沉默,看著山坡上麵一片亂樹叢,上麵掛著紅紅點點的東西,遠看像是冬天的花,近看不用看都想得到是什麼。
老馮擼起來袖子,他識字兒,但不多,站在前麵解釋,“我們路過的,不是你們的兵,你看口音都不一樣,我們投奔親戚的,沒想到這邊打仗,你看,我們下山去吧。”
說完,覺得下山也是死路一條,又失去了男子漢的氣概,好男兒沒遇見也就算了,往日裡他們坐後方,前麵在打仗,如今遇見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沒有掉頭就走的機會。
“乾!”老馮是英雄氣概的,下山了日本人就在山下,包圍起來了,去了深山裡麵,也不能一直不出來了。
有小兵出來,掏出來個旗子,張開,“我們一共十六人,雅安的,我們來的時候家鄉給我們一麵旗子,活著的時候當毯子,受傷的時候撕了紮傷口,死了的時候要馬革裹屍的。”
很爛的一塊布,川地貧寒已久,二十年內戰加上不斷輸出的國戰,讓天府之國出了名地民不聊生,天天聊死。
如今燈光昏沉,隻能借著一點內部的光,大家在裡麵,外麵有哨兵,這是極其難短暫的休戰時間,等待下一波進攻,等待下一波衝鋒與反衝鋒。
宋暘穀欠著身子,讀了一遍上麵的字兒,心裡就突然沉下來一口氣。
精忠報國!
上麵是蜀繡,精忠報國。
這些人,比自己大的,沒有太多,二十出頭,十七八歲。
他記得在北平的時候,二十出頭的年紀,是在四合院子裡麵安逸度日的時光,北平人沉得住,喜歡在院子裡,老狗水缸石榴樹,再有一個胖丫頭。
見天的行商走街串巷地叫賣,桂花頭油跟花串兒。
零零星星,瑣瑣碎碎,點點滴滴。
他掏出來鋼筆,“姓名——”
那小兵愣了一下,嗷地報出來,“毛寧,我家在雅安南邊兒老鎮,我老娘腿風濕,告訴她拿著我的撫恤金,過壽的時候買兩斤豬肉吃了算球!”
說完嘿嘿笑,“我活著掙不出兩斤豬肉,死了也給老娘吃頓筍子炒肉!不算白活!”
“兄弟幾個?”
“獨苗苗,我哥打山東的時候死了,說是死在了孟良崮!”
宋暘穀刷刷地寫,他這架勢一出來,氛圍就到了,突然一陣靜默,大家都不笑了,站在那裡你推我拉地排好隊,小聲地嘀咕著,川軍團報團,各地方來的都報團兒,都是幾個人寫一封。
宋暘穀寫的很仔細,很認真,他以前就是做檔案的,姓名年齡地址,甚至他還看清楚每個人的特征,有的黑,有的愛笑,有的門牙很大,他覺得自己得記住。
柳秘書端不住,一邊寫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嚎,嚎著還得寫,哭到最後都覺得自己為什麼當個人,人太多感情了,人間有時候跟煉獄一樣的。
人不算太多,殘兵敗將,隻有孤勇了。
老李不走,他自己撿了一把槍,“我跟你們打仗去。”
通訊兵沒有了,剩下一個指揮官看著宋暘穀,“天一亮就衝鋒,你們自己找活路,這些家書,能送到就送到,送不到就算了,不比為難。”
他小聲跟宋暘穀說的,站在地圖前給宋暘穀指路,最大希望活著的路,然後解釋,“電話早就壞了,電台中槍了,不是不給你用,我們接不到撤退的消息了。”
都沒有信號了,孤島一個,誰能特地來拉你們走呢,走不了了。
對宋暘穀活著的希望也不是很大,宋暘穀看了下時間,他身上就鋼筆手表,鋼筆沒有水了,他寫不到自己的信了,本也用完了,他找了一截焦黑的木頭,在本上疊加寫的首頁。
一邊寫一字一句地說,“宋暘穀,魯東宋氏子,父宋遵循……”
簡短而無一字贅餘,他寫到最後,“妻舒扶桑。”
站起來,“我要是活著,一定要把這些信挨家挨戶送到,我如果死了,你們拿著去北平,找我的太太,我太太是舒扶桑,北平都知道她,她會幫我送到。”
說完笑了笑,就是很自信,對自己太太這樣地自信。
柳秘書擦擦眼淚,眼鏡上麵都是淚珠子,覺得現在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宋暘穀,跟平時不太一樣,他平時多矜持多傲氣啊,現在能跟大家說說笑笑地。
就很不一樣。
北平宋暘穀,這些人不知道,他們隻管著打仗,時政消息不通。
扶桑就睡的很不好,因為時間到了,宋暘穀應該差不多送信兒來了,各種各樣地消息,為此她一直在家裡麵,一直在等,但是她每天會固定地時間出門。
作息非常固定,就是為了等人。
結果沒有。
這種心焦跟上海那邊的情況摻雜在一起,她緊繃地像是斷開一樣,撕裂感很強。
伍德來北平,見到她第一麵,就覺得狀態很差勁,人瘦。
這些年,認識她以來,從沒有這樣瘦過。
臉上不誇張地說,真的隻剩下一雙眼睛了,一雙大眼睛。
指著報紙冷笑,“你看南邊在乾什麼,他如果正好去了南方的話,時運不濟,炮火連天的,從南京蘇州走上海,這會兒怕是屍體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