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弟弟,李盼兒心中的感情其實十分複雜。
一方麵,他其實也隻是個十一歲的孩子,許多事情並非他能夠做主。
但另一方麵,他的存在本身對於她來說,便是一種傷害——這一點從他們的名字就能看得出來。
一個叫“景舟”,寓意前程似錦,如順水行舟;一個卻叫“盼兒”,不是顧盼生輝的“盼”,而是盼望的“盼”。
李盼兒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她並非那所謂的“純陰之體”,這前十年的人生又會過得如何。
又或許,根本就不會再有這十年。
……
“你想清楚了?”
祠堂內,燭火通明,數列牌位整齊擺放,臉色青白的少年僵硬地躺在正中央的棺材中,胸前掛著那支骨哨,身邊整齊地疊放著李氏的衣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
風一吹,四周的燭火微微顫動,燈芯迸裂,發出輕微的聲響,又像是冥冥中傳來的嗚咽與歎息。
李盼兒跪在堂下的蒲團上,稚氣未脫的臉龐上神情淡然,看不出太多悲喜。
明黛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身邊分彆是雲時、徐岷玉和奇安。方才那句話,便是她問的。
她說:“他雖然已經成了傀儡,但還未沾染過任何血腥,你若想將他帶回青山峰,掌門那邊自有我去說。”
李盼兒搖搖頭。
她回答道:“正是因為他還未沾染血腥,所以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說著,抬頭看向高堂上的牌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裝著遠超年齡的冷靜與透徹。
原本那裡應該放的是李家的列祖列宗,但此時此刻已經換成了無數個新的名字。
王二、孫大……
這些都是在她成親那日冤死的人。
李冀的一己私欲,不僅將他們李家毀於一旦,同時也將整個啟玄鎮的人都拽進了深淵。
不過一夜之間,無數個家庭天人永隔。
而起初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隻不過是聽聞李大善人家要辦喜事,便特意拎著家中的肉蛋酒菜來送上純樸的祝福。
何其無辜。
“蒼天在上,厚土為鑒。”
“我爹李冀雖然壞事做儘,死有餘辜,但胞弟景舟和我娘對此事毫不知情,不該因為他而遭受牽連。”
半大的少女跪在蒲團上,背影單薄卻始終挺拔,聲音不大,但語氣卻平靜而堅定。
她說:“身為李家長女,如今我李盼兒身無長物,隻有這一處府邸和幾分薄田還算值錢。”
“昨日我已經與鎮長商量過了,打算將這些東西全部充公,不求能夠彌補什麼,唯願他們母子二人能夠在此安眠。”
“今後,啟玄鎮再無李府。”
說完,她低下頭,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一拜,是為了母親與胞弟。
二拜,是為了那些枉死的人。
三拜,是為了過去那個曾在痛苦與懦弱中掙紮過的自己。
李盼兒:“請師叔動手吧。”
明黛見她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多言,繼而驅動靈力,隨手一揮,那棺木裡的屍身便毫無征兆地燒了起來。
在靈火的熱烈烤灼下,原本刀槍不入的傀儡開始慢慢發生了變化。一開始隻是衣物毛發,後來則是皮肉白骨,卻又未傷棺木分毫。
燭火在穿堂風的作用下躍動著,棺材裡那青白而稚嫩的麵容也一點點被火舌吞沒,伴隨著劈裡啪啦的聲響,隱隱散發出陣陣焦臭,連祠堂裡的檀香也掩蓋不住。
但此時此刻,眾人也沒心思再去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三個小徒弟站在明黛的身側,低著頭一言不發,就連一向跳脫的徐瑉玉也罕見地安靜了下來,默默地抱緊了自己懷中的那把小鐵劍。
生死無小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生前多少風光,死後卻隻能葬在一座籍籍無名的小山崗上,連姓名也不得題。
一想到這,徐瑉玉的眼中不由得微微發澀。
事實上,“徐”非他本姓,“瑉玉”也不是他的真名,在被父親托付給師父的那一天起,他的過往便同父親的屍身一道埋葬在了那小小的山崗上,不可再與人提及。
但……遺忘和放下哪裡是件容易的事呢?
就像二師姐,就像那成百上千個盤旋不去的冤魂。
恍惚間,不遠處傳來一陣琴音,似乎有人在彈奏往生曲,撫平哀愁與怒怨。
是謝驚安。
半柱香後,靈火燃儘。
棺木中,李景舟的屍身與李氏的衣物都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抷青灰。
李盼兒將那些骨灰悉心收起,裝進骨灰盒中,最後封上棺木,另起長生位,重新點了一支香,舉過頭頂深深一拜,最後穩穩插進香壇中。
明日他們便會離開此地。
此後,世上便再也沒有李盼兒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說:“請師叔重新賜名。”
明黛沒想到她會提出這種要求,愣了一下,很快又回過了神,認真地問:“你想好了?”
李盼兒抿抿唇,神色似是有些掙紮,但很快還是下定了決心,嚴肅而認真地說:“是,我想好了。”
“從今往後,我想為自己而活。”
明黛對於這個答案並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