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諾雷利亞海濱大道。
這條街道號稱是整座城市中最富有藝術氣息的地方, 大道東起諾雷利亞美術學院,西至市立美術館,兩側劇院與畫廊林立。古往今來, 無數知名藝術家曾在這條街道上留下自己的足跡。而這裡也成了藝術家們鐘愛的流連之所, 也是無數藝術愛好者心中的聖地。
海濱大道, 咖啡館“雲上之城”中。
“服務生!”
聽見喊聲,盧卡放下手裡的書, 飛快地走到5號桌邊,從圍裙中抽出鉛筆。“小姐,您要點什麼?”
“一杯特濃咖啡, 不要糖。”
5號桌的客人是一名黑發少女, 胸前彆著諾雷利亞大學的校徽。她是咖啡館的常客, 店裡的人幾乎都認識她, 因為每個周六下午, 她都會到此點一杯咖啡,消磨時光——而且總是帶著她的魔力石板。
曾有幾個客人想花大價錢從她手裡買走石板, 卻遭到她的無情拒絕。服務生們背地裡笑話那些客人有眼無珠。少女衣著談吐不俗,一看就是出身高貴的大小姐,那點錢財怎麼可能打動她?
盧卡很快端來了少女的咖啡。這時他注意到, 少女手邊放著一份報紙,是今天的《先驅報》。
一行醒目的字體吸引了他的注意。
“招聘啟事——遊戲美術。”盧卡輕聲念著報紙上最顯眼的那個標題, “什麼是遊戲美術?”
這天最稀罕的事情發生了。向來埋首遊戲、不問世事的少女忽然抬起頭:“就是為魔力遊戲畫畫。你瞧, 遊戲裡不是有些人物、風景什麼的嗎?遊戲美術就是畫這些東西——我猜的。”
少女將石板轉了個方向,好讓盧卡看個真切。雖然無數次瞥見少女手中這塊會發光的石板, 但如此近距離觀察對於盧卡而言還是頭一遭。石板上那些會動的小人兒委實令他大吃一驚。
畫畫他明白,但要怎麼將畫放進石板裡?又要怎麼讓它動起來?
盧卡繼續往下讀:“……崗位職責:1.參與遊戲的美術風格設計,繪製概念原畫, 把控遊戲美術的整體質量;2.根據要求,負責遊戲的角色、場景、道具等原畫設計;3.與項目組其他成員及公司其他部門溝通交流,整合項目資源。
“崗位要求:1.美術功底紮實,色彩感覺敏銳,想象力豐富,並符合大眾的審美趣味;2.具有較強的學習能力和鑽研能力,不斷追求自我提升;3.具有團隊精神和配合能力,有責任心,能按時完成任務;4.有相關行業從業經驗者優先。
“薪資待遇:1.八小時工作製+雙休,法定節假日,年底十三薪……”
“怎麼,你想去應聘?”少女一邊啜飲咖啡一邊問,“地城娛樂公司給出的待遇挺不錯的,而且啟事裡說了,也收實習生。你要是想去應聘,我還要支持你呢。”
盧卡驟然回神,連忙欠身:“我隻是隨便看看,人家招的是美術,我這種人怎麼可能……”
少女若有所思地端詳著他。
“你的衣領上沾著顏料。”她突然說。盧卡立刻手忙腳亂地揪著自己的衣領。
“我有一次見你戴一副很特彆的手套,拇指、食指和中指露在外麵,那種手套是畫家專用的,可以防止畫素描的時候弄臟手。而且你做的咖啡拉花比其他人做得都好看。”她莞爾一笑,“因此我推測你是諾雷利亞美院的學生,來這裡打工賺點兒學費。我猜得對嗎?”
一陣尖利的大笑打斷了少女的話。
“小姐,您太高看這家夥了!‘會畫畫’跟‘美院學生’之間門的差距可是很大的呢!”
盧卡認得這個聲音。世界上隻有兩個人是他一輩子也不想見的,一個是害他爸爸丟掉手指的老板,另一個就是那聲音的主人。
隻見一名紮著馬尾辮的青年大搖大擺走過來。他身材高大,穿著一身體麵的禮服,背著畫具,身後還跟著四五個與他年紀仿佛的男女。
他衝盧卡嘲諷一笑,可當他的目光轉向少女時,瞬間門露出了介乎空靈和癡呆之間門的表情。他忽略了那些想坐在門口的朋友,徑直走向少女,熱切地捧起她的手獻上一吻。
“美麗的小姐,您的光輝仿佛春之女神的甘露,讓我久旱的心田得以滋潤。”他說,“在下朱塞佩·蒙塔裡。能請教您的芳名嗎?”
“伊薇特·霍恩伯裡。”少女抽回手,懷疑地看著自己的手背,好像那兒粘了一塊看不見的臟東西。
“霍恩伯裡?”朱塞佩品味著這個姓氏,“請問霍恩伯裡元帥是您的……?”
伊薇特沒有回答,隻是端起咖啡杯遮擋自己的臉孔。朱塞佩並未追問,而是朝她鞠了一躬,問:“我能否有幸為您畫一張速寫?我沒有彆的意思,隻是希望將您的美麗永遠凝固在紙上……”
“呃……隨便你吧。”
朱塞佩絲毫沒覺得自己的行為為人家帶來了困擾,大大咧咧地在伊薇特附近的座位坐下。他的朋友們隻好也挪到他身邊。
“你們是諾雷利亞美院的學生?”伊薇特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上幾年級了?”
“您真敏銳!我們上二年級了。噢,我說‘我們’,是指我和我的朋友,不包括他。”朱塞佩瞥了盧卡一眼,唇邊浮現出譏誚的弧度,“他不是我們的同學。他根本沒考上我們學校。”
“落榜了兩次呢!”其他學生咯咯直笑,像一群吵鬨的母雞。
尖銳的笑聲讓盧卡幾乎抬不起頭來。朱塞佩平時也常這麼笑話他,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當著伊薇特小姐的麵讓他下不了台。
他攥緊拳頭,很想往朱塞佩臉上來一拳,但他拚命克製住了這種衝動。萬一把人打傷了,他可賠不起錢。
盧卡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海岸王國的公民。他來自山地王國邊境的一座小村莊,父親是普通的鋸木廠工人。父親一直希望他長大後成為公務員或是學校老師,但盧卡從小就喜歡畫畫,做夢都想去學藝術。
小村莊裡唯一和“藝術”有關的就是一座老舊的聖堂,穹頂和牆壁上繪製著許許多多的壁畫。聽說這是幾百年前一位富有、虔誠且雅好藝術的領主花重金聘請畫家畫的。
盧卡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走進教堂的情形。他拉著爸爸媽媽的手。爸爸的手缺了一根手指,是伐木意外事故導致的。媽媽的掌心因為常年洗衣而粗糙不堪。可他們的手又大又溫暖。當盧卡抬頭望著教堂穹頂的壁畫,他覺得自己看見了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雖然那壁畫斑駁老舊,腐蝕剝落,但依舊傳神。他與畫中的女神四目相對,那一刻就像有一把鐵錘敲擊他的心上,讓他的靈魂迸射出奪目的火光。自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未來要走怎樣的道路了。
爸爸把所有的錢都拿來給他買畫具了。一開始隻有粗糙的炭條,然後是粉筆、蠟筆、顏料……年幼的盧卡就趴在教堂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摹寫壁畫中的神、天使和勇者。一年又一年過去,他畫得越來越好。到了十六歲那年,爸爸對他說:“你去學術之城吧。”
於是他背井離鄉來到諾雷利亞,希望能進入這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殿堂學習。
和他抱著同樣誌向的少年不知凡幾,而美院會以考試決定錄取誰。盧卡自信滿滿地遞交了自己的作品,然而他卻從考官那裡得到了一個極為殘酷的評語。
“宗教畫?你是哪兒來的?博物館嗎?如果你兩百年前來考試,沒準還能通過,但是現在?”
考官看到他作品時那驚訝又輕蔑的表情,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理所當然的,他落榜了。之後他才知道,大多數學生來到諾雷利亞,要先去美院旁聽,或是到本地的畫室練習,熟悉學院當下最推崇的風格,拓展人脈,最後才是考試。
藝術圈說到底也是個圈,沒有高貴的出身,沒有豐厚的家底,沒有名人的推薦信,想進入這個圈子難上加難。
更何況盧卡的畫風一點兒也不符合當下的潮流。宗教畫早就過時幾百年了,現在誰還畫女神、勇者,準會被人笑話是出土文物。
盧卡就是在考試時結識朱塞佩的。他來自首都,家裡是開畫廊的。和鄉村出身、從未受過正規美術教育的盧卡不同,朱塞佩從小就有家庭教師傳授他美術知識。來到諾雷利亞後,朱塞佩很快便憑借家裡的關係結識了幾位美院教師和本地頗負盛名的畫家,順順利利通過了考試。
盧卡不肯放棄,決定下一年再戰。他一邊在咖啡館打工,一邊去旁聽大師的講座,去買那些貴得令人咋舌的書,去了解之前他聽都沒聽說過的各種流派。
第二年,當朱塞佩升上二年級的時候,盧卡卻再度落榜了。
家裡的經濟條件不足以支撐他繼續學畫。年初一場蟲災給家鄉的林業帶來毀滅性打擊,爸爸失業了,媽媽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弟弟讀書需要錢,妹妹也快到嫁人的年紀了,需要攢一筆嫁妝,否則會被婆家人瞧不起的……
也許盧卡應該放棄自己的夢想,去找份穩定的工作,或是當兵。
就在他猶豫糾結的時候,他看到了報紙上的招聘啟事。
魔力遊戲最近風靡全城,盧卡也有所耳聞。店裡曾來過一個擁有魔力石板的客人,那天整家店都像過節一樣熱鬨。
地城娛樂應該很有錢吧?如果能被錄用,至少能混口飯吃吧?
當然了,他肯定會遭到朱塞佩那夥人的鄙視——或者說,他會遭到全美院學生的鄙視。
諾雷利亞美院是什麼地方?那可是培養未來藝術大師的搖籃!學生們來到這裡求學,不是為了畢業後找一份糊口的工作,而是為了“追尋藝術的真諦”。
他們創作不是為了討好大眾,而是為了展示個性,抒發內心,探索世界的真理……
“商業美術”這東西在學院派眼裡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那些遵照彆人的指示繪製特定圖畫,賺取金錢的人,算不得“藝術家”,隻能說是“畫匠”“手藝人”“粉刷匠”。
盧卡不想被笑話。可是當一個人連麵包都吃不起的時候,他是沒有閒情逸致談論高雅藝術的。
當然了,他的水平未必入得了人家老板的眼,但是去試試又沒有什麼損失。
他忍住怒氣,轉身走向廚房。
朱塞佩卻不依不饒,一把拉住他。“欸,我剛才好像聽你說,你要去什麼地方應聘?”
他注意到了伊薇特桌上的報紙,於是伸長脖子,飛快地讀了一遍招聘啟事,發出促狹的笑聲。
“倒是挺適合你的!反正你也考不上我們學校。不如早點找個廠子上班,也算為你爸媽省點兒錢了!”
他的朋友們跟著放聲大笑。
“就是,反正這家公司隻是招一個‘粉刷匠’,隻要會拿畫筆的人都乾得來!”
“跟落榜生倒是很相配!你雖然考不上我們學校,但是去給這家公司畫畫圖綽綽有餘了吧?你不會連這個都乾不來吧?”
盧卡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我和某些人可不一樣。我懂得什麼叫自力更生。不像某些人有個好爸爸,給他吃穿,給他零花錢,還給他找名人寫推薦信……”
朱塞佩的笑容瞬間門消失。他一把揪住盧卡的衣領,盧卡不得不踮起腳,否則就會被自己的衣服勒到窒息。
“我是堂堂正正考進來的!”
朱塞佩的朋友們目瞪口呆。誰也沒料到兩人的口角竟會演變成肢體衝突。從前馬爾科對盧卡冷嘲熱諷,後者是從來不敢還嘴的,今天他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
“夠了!”伊薇特看不下去了。她起身拉開朱塞佩,後者沒想到一個女子竟有這麼大力氣,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盧卡總算得到解放,跌坐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來。
所有顧客的目光都被兩人的衝突吸引了。店長匆匆跑過來,對朱塞佩點頭哈腰地道歉,許諾免單,並將盧卡連拖帶拽地推進後廚,以免衝突進一步升級。
伊薇特叫住他們:“不論怎麼樣,你去試試投簡曆吧!如果你真有實力,地城娛樂不會拒絕你的!”
盧卡摩挲著自己的脖子,遞給她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後被店長無情地推進後廚。
朱塞佩氣鼓鼓地坐下,一把揮開店長送來賠罪的咖啡。朋友們又是給他扇風,又是給他倒茶,比仆人伺候主子還儘心儘力。
但這並不能打消朱塞佩的怒氣。他平生最討厭有人說他是憑借父親的影響力才成名的。盧卡踩到他的雷區不說,還獲得了伊薇特小姐的同情!他憑什麼獲得美女的青睞?憑他那庸俗的作品嗎?
“讓您看笑話了,伊薇特小姐。”朱塞佩擠出笑容,“您彆聽信那小子的胡言亂語。他就是嫉妒我的成就。我的作品可是得過獎的,不知多少藝術評論家說我是未來之星。那種敗犬的吠叫,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現在就給您畫速寫!”
說著他從背包裡掏出畫具。
他的模特卻不乾了。
伊薇特小姐霍然起身,將魔力石板放回隨身的包包中,朝桌上丟了一張鈔票。“服務生,結賬!不用找零了,全是小費!”
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館。
朱塞佩怔愣片刻,不明白自己那裡招惹了這位小姐。她總不至於為了那個平平無奇的盧卡而跟他置氣吧?
霍恩伯裡這個姓氏可是如雷貫耳。海岸王國的陸軍元帥就姓霍恩伯裡。這位小姐說話帶著首都口音,八成和元帥有什麼親緣關係。他得罪不起!
他丟下畫具,快步跟上伊薇特。
“請等等!如果我有什麼地方讓您不愉快,我真誠地向您道歉……”
他試圖擋住伊薇特的去路,但每一次伊薇特隻需稍稍側身或移步,就能輕易避開他,如同一位靈巧敏捷的舞者,然後繼續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她邊走邊沒好氣地說:“先生,您是學畫畫的,眼神怎麼這麼不好呢?您沒瞧見我在玩魔力遊戲嗎?魔力遊戲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歡的東西之一,參與製作魔力遊戲的人都是我心目中值得尊敬的大師。他們用自己的勤勞和巧思為這個世界帶來了多少歡樂!
“可你卻將地城娛樂貶低為一家平庸的工廠,連帶將所有工作人員也一道貶低了。你還問哪裡得罪我?是你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
朱塞佩的臉漲成了醬紫色。他進店的時候隻顧看伊薇特的臉和跟盧卡吵架,哪會留意什麼魔力石板?
“伊薇特小姐,您誤解我了,我……我隻是單純看不起那些考不上美院還賴著不走的人,就是那個盧卡!我的作品比他好一千倍!下次我舉辦個人畫展的時候,您願意屈尊駕臨嗎?就當是我向您賠罪了!”
朱塞佩·蒙塔裡,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見過……伊薇特搜索著腦海中的記憶庫。
對了,是蒙塔裡畫廊,首都知名的藝術品經銷商。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伊薇特頓時更氣憤了!
她的家族是軍武世家,跟藝術家向來是兩個世界的人。但人一旦腰包鼓起來,就喜歡追求精神上的富足。她家有不少美術品都是從蒙塔裡畫廊購買的。說實話,她覺得那些藝術品經銷商完全把她爺爺當成有錢的冤大頭,賣給他的東西總是高出市場價好幾倍。
“我這種對藝術一竅不通的外行,怕是玷汙了您高貴的畫展。我隻配玩魔力遊戲。”伊薇特夾槍帶棒地說。
“我絕沒有貶低您心愛之物的意思!我是說,您這樣美麗可愛的小姐所喜愛的東西,一定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朱塞佩擠出討好的笑容,“這樣吧,為了表示我對魔力遊戲的尊敬,我也去向地城娛樂投簡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