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拉從沒這麼緊張過。
她這輩子曾經和殘暴的濟貧院看管鬥智鬥勇, 曾經從保鏢環繞的富人兜裡順手牽羊,曾經用花言巧語和逼真演技從警察手中死裡逃生……但她從未像現在這麼緊張。
因為她即將去見一名魔法師。
那個銀發男子肯定會魔法。緹拉做的夢就是魔法製造的幻象。這樣解釋,一切就合理了。
緹拉緊張兮兮地站在盧榭瓦爾大街114號門口。這家店鋪剛剛開始裝修, 工人們扛著工具和建材進進出出,原本的招牌和壁紙地板全部被拆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煙塵。
“請問,”緹拉叫住一名路過的工人, “洛林·地城先生在哪兒?”
看守所的警察告訴她,替她繳納保釋金的人名叫洛林·地城,在盧榭瓦爾廣場開了家店。左思右想之後,緹拉決定來見他。她不喜歡欠彆人的人情。爸爸常說,欠錢易還,欠情難還。
工人指了指店鋪深處。
緹拉深吸一口氣, 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是的,請按照圖紙施工。店麵要分隔成兩部分, 這邊是專賣店, 這邊是體驗店。樓上是客服部。”
銀發男巫拿著一張圖紙, 大聲同黑發的富家公子哥兒和施工隊工頭交談。他們都戴著樣式奇怪的口罩。看到緹拉,銀發男巫將圖紙交給工頭, 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工頭離開他們去指揮工人。
“啊,緹拉小姐, 歡迎。”銀發男巫朝她走過來,“請先把這個戴上。”
他將一副口罩遞給女孩。
“這是什麼?”
“防塵口罩,可以防止吸入煙塵,有效防治塵肺病等職業病。它在首都竟然還沒有普及,真是令我吃驚。這些人根本不懂什麼叫安全生產。”
緹拉知道塵肺病。那個寡婦的丈夫就是得這種病死的。據說醫生解剖了他的屍體。他的肺就像煤球一樣黑。
她立刻戴上口罩,同時警惕地望著四周, 唯恐塵埃鑽進她肺裡。
旁邊的富家公子哥也隻露出一雙眼睛,但明顯看得出他覺得有些無聊,像是不願待在這個地方。
銀發男巫轉向緹拉。他的眼睛彎成月牙形,紅色的瞳子裡滿是笑意。
“我是洛林·地城,這家店的主人。這位是羅賓遜先生,他為商業大臣工作。”
“哇,所以你不僅是富家公子,還是個政府高官兒?”緹拉端詳著羅賓遜,他的頭發和西裝上都沾染了煙塵,這讓他有些灰頭土臉的,沒有初見時那麼威風了。
羅賓遜訝異地盯著女孩,過了許久才恍然大悟:“你!是你!你是那個賣花女孩!那個小偷!”
他飛快地躲到洛林背後,抓著他的手臂,露出半張臉窺伺著緹拉。那架勢活像一個用老師的身體當盾牌、防止大孩子欺負自己的小學生。
“冷靜,羅賓遜先生。她我新雇傭的貼膜工。”洛林無奈道,“她會先接受一段時間的培訓,如果她表現良好,也許整個貼膜和手機殼櫃台都可以交給她掌管。”
“您要雇傭一個小偷?!”羅賓遜難以置信問道。
“我替她交了保釋金。我想緹拉小姐願意改過自新,是不是?”
緹拉抱著雙臂。“是。”她盯著羅賓遜,“請放心,我保證離你遠遠的。我嬌嫩的肌膚對你這種人過敏。”
“您聽聽她的語氣!”羅賓遜喊道,“我的意思不是不該雇傭有前科的人。我是說……您的行為值得敬佩,我們的確應該給犯罪者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同時提供更多的工作崗位有利於降低犯罪率。但是雇傭這女孩或許會影響您的聲譽!如果顧客知道她的過去……”
洛林打斷他:“這位小姐父母早亡,財產遭人橫奪,還飽受濟貧院的虐待,最後流落街頭。在此過程中,本應幫助她的人沒有一個儘到自己的責任。這就是這位小姐的過去。”
羅賓遜啞口無言。他隻是憤懣地瞪著洛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是您自己的選擇,先生,要是今後發生什麼壞事,彆怪我沒提醒到您!”
“謝謝,羅賓遜先生,你對我的協助已經足夠了,我會告訴大臣你非常熱心、非常周到、可堪大任。”
羅賓遜的臉變成了混合著驚訝、慶幸、鬱悶、憤怒的調色盤。他戴上禮帽,頭也不回的離開店鋪。
緹拉不太明白羅賓遜和洛林的關係,但她知道洛林雇傭她冒了很大的風險,也許還得承受輿論的壓力和世俗的眼光。很多人明明有意對他人伸出援手,可最終都因為害怕隨之而來的後果而作罷。像洛林這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
“我想你雇我來,肯定不是讓我站在這兒聊天的。”她說,“我應該乾什麼?”
洛林說:“你要先接受培訓,兩個月的試用期結束後正式上崗。你們還要參加公司的團建活動——就像春遊一樣,非常輕鬆有趣。古絲蒂小姐會告知你詳情的。”
“哦,那麼古絲蒂小姐在哪兒?”
***
“我叫古絲蒂,是地城娛樂的員工,我想在貴報刊登一篇文章。”
《首都每日通訊》報社,一名濃妝豔抹猶如舞台劇演員的女子走進編輯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出了這句話。
編輯正在絞儘腦汁修改一篇有關工人職業病的文章。這篇文章是他們的記者臥底半年後苦心孤詣寫出來的,編輯有信心一經發表就能引起轟動,讓他們報紙的銷量再上一層樓。隻是,文章需要潤色,要讓讀者能與可憐的工人們產生共鳴。為此編輯已經頭疼好幾天了。
當他一抬頭,看見一名奇裝異服的女子,險些以為自己過勞死了,這女子就是前來迎接他的死神。他確信自己在她身上瞧見了死亡的氣息。
“先生。文章。”女子提醒道。
“哦?哦!您要刊登廣告是嗎!”編輯總算反應過來,“廣告部在走廊儘頭左邊的辦公室,進門右手邊第一個桌子……”
“我不是要在廣告版上登一個豆腐塊。我想在貴報頭版頭條刊登文章。”
女子拉來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將一遝稿紙放到桌上。
編輯皺起眉。幾乎每周都會有這麼一兩個“瘋子”跑到報社,聲稱他們搞出了大新聞,要求報紙用最好的版麵來刊載。可那些大新聞要麼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要麼是臆想胡扯的陰謀論。編輯一般會叫幾個身強體壯的小夥子把他們趕出去。但今天來的是位女士。如果將她丟出去,實在不太紳士、不太體麵。搞不好這反而會成為新聞。
想象一下吧,競爭對手報社幸災樂禍地在頭版刊登《每日通訊報的醜聞:編輯毆打手無寸鐵的弱女子》。總編會把他的皮剝掉做成手套的!
隻能耐心地把她勸走了。編輯想。
“古絲蒂小姐,我們報社規定,廣告隻能刊登在廣告版。”他說。
“我可以付錢。”古絲蒂說著拿出錢包。
編輯立刻做出拒絕的手勢。“多少錢都不行。這是規定。您也彆難為我了,我也不過是個打工的。”
“可我去了很多家報社,他們都很樂意刊登我的文章。這不僅是一篇廣告,先生,它還是一篇有價值的新聞!”
“那我們就更不能登了。人人都報道,說明那就不是獨家新聞了。”
古絲蒂霍然起身。“我要去找你們主編。”
“他去度假了。”
這倒不是謊話。主編的確去休假了。他和妻子為了慶祝銀婚,去了諾雷利亞旅行。依照計劃,過幾天他就該回來了。
古絲蒂不信邪地跑到主編辦公室門口張望,確認裡麵空無一人後,她的肩膀失望地耷拉了下來。
“真抱歉小姐,我愛莫能助。”編輯現在有點兒同情她了。
“好吧。反正已經有幾家報社同意刊登了,不差你們一家。”古絲蒂有些自暴自棄,抓起她的包包,準備離去。這時她的目光落到編輯桌麵的稿件上。
編輯試圖把稿件蓋起來,但還是慢了一步,最上麵的一張紙已經被古絲蒂眼疾手快搶走了。
“小姐,你不能看!”他氣急敗壞,“你這樣是侵犯我們的權利!這是獨家報道,你不能——”
“你不能這麼寫。”古絲蒂說。
“什麼?”編輯愣住。
“這篇報道!你要是用這種寫法,絕對沒人肯讀的!”古絲蒂搖晃著紙張,它嘩啦啦直響,“一開篇就是‘×月×日,某某工廠發生了一起事故’。太無聊了!”
編輯說:“小姐,這就是新聞的寫法!最重要的信息要寫在前麵,次要的信息寫在後麵!”
古絲蒂用力搖頭:“這是揭露行業內幕的深度報道,你要的是引起讀者的好奇,讓他們產生共情!你應該以一個小人物的視角切入,先描繪他的苦難和困境,讓讀者同情他,然後再慢慢展開,講述造成他困境的原因。比如——”
她想了想,接著用低沉的、舞台劇演員般悅耳的聲音低聲吟誦道:
“一個陰雲密布的日子,裡弗斯太太帶著她的三個孩子到醫院探望她的丈夫。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探病團體,因為她的丈夫還活著,可她已經穿上了喪服。她心裡明白一個悲哀的道理: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丈夫,她的孩子最後一次見父親了。
“就在昨天,醫生宣布裡弗斯先生沒救了。這位忠誠的丈夫,三個孩子和藹慈祥的父親,即將在肺科病房中咽下他的最後一口氣。他甚至無法做臨終禱告,無法和孩子們說話,他的肺已經纖維化,以至他說不出話……
“肺科病房中還有好幾個和他患同樣疾病的病人。他們都是同一家工廠的工友。這不是傳染病,卻比傳染病更可怕……”
她停了下來。
“繼續說啊!”編輯催促。
他都聽入神了!古絲蒂小姐就像是古時候的吟遊詩人,抱著豎琴在酒館中吟唱古老的歌謠,將聽眾帶進她所編製的傳說之中。
“接下來就是敘述疾病是如何產生的,工廠為什麼不給工人防護之類的。這應該不用我教你吧?”古絲蒂說。
“我從沒聽說過新聞還能這麼寫。”編輯驚奇道,“你是從哪裡學會的?”
“噢,是我的老板教我的。他說這叫‘華爾街日報體’。我從沒聽說過這家日報,但不得不承認這種體裁很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