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有應公紛紛擼起袖子準備群毆。
自他們學會了明燈法,把這附近的孤魂野鬼紛紛歸順到自己這邊兒後,這方圓十裡地就沒有他們的對手了。這哪冒出來一個敢在他們地盤兒撒野的?還趕在正結尾的時候鬨出來!卡人結局喪心病狂令人發指!
“先把人小孩兒生魂送回去,不然一會兒該出事了。”
“對對!”
就這一會兒,台上班主的頭都快磕腫了,忽覺身邊一冷,飄忽的說話聲緊貼在他耳根響起:“不是我們做的。這事兒我們給你解決了,你們留下來再多給我們唱兩天。”
“好、好……”班主連連答應,感覺那股陰冷離開了自己身邊,才抬起頭,茫茫看著台下。他視野裡好像有一層灰蒙蒙的霧,似有綽綽人影,流水一樣分散開來——還有一個好像是從樹上下來的。
他們本來肉眼凡胎,看不見離體的生魂,也看不見鬼神,但這一場唱的是陰戲,戲台周圍陰氣最重。他們這些會唱祭神戲的,也多多少少會些民間的護身把戲,隻要不犯忌諱,一般也不會出事,不怕陰氣襲身。但在這樣的環境裡,就容易看見些什麼,偶爾在台上瞧見了空蕩蕩的台下似有人聚,隻當沒看見,繼續唱下去就行。習慣了,也就不再怕了。
他卻是頭一次,被台上給嚇著了。
緩了一會兒,班主啞著嗓子對旁邊的三徒弟道:“雲停……扶我一把。”
小笙的生魂站在戲台上也不老實,晃晃悠悠地抬腳往前走,都快掉下戲台了。他們也攔不住。
就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靠近到小笙身前,亮起一圈朦朧柔和的光來,這光好像吸引了小笙的注意力。
那影子見小笙停了下來,就慢慢往旁邊走,把小笙引到後麵去。
等下了戲台,他們就瞧不清那個影子和小笙的生魂了,隻隱約有點感覺。走到後台,正看見小笙倒在坐墩旁,手邊兒還散著一本畫冊。
班主被三徒弟雲停扶著急急忙忙趕過去,手往小笙鼻子下麵和手腕上分彆一搭。
還好,人還活著,就是體溫有點低,呼吸和脈也有點弱。
班主瞧向模糊感覺有應公和小笙生魂在的地方,一臉的希冀祈求,推開雲停扶著自己的手,深深拜下去。
這邊兒有應公把小笙的生魂引到他肉身旁。他是廟裡諸有應公中點燈法修得最好的一個。他們這幫鬼修,被人當做鬼神來拜,實際上大多還是陰氣不能自控的陰魂。小笙離體的是生魂,又是個小娃娃,跟他們接觸多了,難免要病上一病。用明燈法來引他更好些。
小笙的生魂狀態不太對,尋常人生魂離體時,固然會顯得腦子不太好使,卻也可以溝通。但他在試圖與小笙的生魂對話時,小笙卻沒有任何反應。他隻能以心焰的光芒把小笙引過來。
此時見到了自己的肉身,小笙的生魂終於有了點反應,他本能就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但躺下之後,卻又直直地起來了。他的身體和魂魄還是分開的。小笙終於急了起來,反反複複地躺了又起,卻怎麼都回不去。
有應公也迷惑起來,他手上纏著心燈的光,對著小笙的魂魄一推,強行把他往身體裡栓。可是他一鬆開手,小笙的生魂還是離體的。
那邊兒班主和其他人都還滿臉希冀地看著呢。
壓力很大。
有應公愁眉苦臉。這情況不對啊。
自從梁國的那些邪修都被玄清教滅了個乾淨、玄清教自己也被滅了後,他們這座萬應公廟就被附近的居民們挖掘了出來,有各種非常人所能解決的事情都會來找他們。他處理生魂離體的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一般推回去就好了呀。生魂和自己的肉身自有聯係,怎麼會回不去呢?
說起來,小笙的生魂離體也很詭異。他們這一群有應公可全都聚在戲台前看戲呢,戲台後好端端的小孩兒怎麼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出事了呢?
見他這會兒瞧見自己的肉身,生魂神智似有清醒,有應公拉住他問道:“彆忙了,小孩兒,我問問你,你是怎麼生魂離體的?”
小笙都快急哭了。他這會兒已經慢慢想起來自己是被有應公帶回來的,不太怕他,帶著哭腔道:“我……我不知道啊……我就坐在這裡,我沒有亂跑,我、我看見了一隻蝴蝶,然後就、就不知道了……”
蝴蝶?
“什麼蝴蝶?”有應公問道。
“很漂亮的……”小笙抽抽噎噎形容著自己看到的蝴蝶。
有應公一邊兒發愁一邊兒把得到的消息傳給其他有應公們,可這算個什麼線索啊?
現在入春了,到處都有蝴蝶。小笙就會形容個模樣,可那蝴蝶要是個什麼修士煉製的法器,那不想煉成啥樣兒都行嗎?
好在有心焰在,小笙的生魂多離體一會兒也沒事兒。但這不是有沒有事兒的問題,他們一群有應公,被彆人在眼皮子底下作了妖,事後還拿人家沒辦法,這事兒他丟麵兒啊!
如果小笙的生魂回不去是與他生魂離體的原因有關……那就隻能等了。其他有應公們都擼袖子去找那個敢在他們地盤兒搞事的家夥去了,等他們抓到是誰打擾他們看戲,也就能問出來是怎麼回事了。
可憐班主和其他人啥都看不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能守著小笙呼吸微弱的身體在那兒心焦,不敢催不敢問,隻好搬出東西來拚命對他上供。
有應公:……
怪可憐的。
他也有點饞。可他們之前答應人家把事情給人解決了,現在彆說找著元凶,連給人小孩兒的生魂送回去都做不到,哪還好意思吃供品?
好氣啊!
出去找麻煩的有應公們一個接一個回來,卻一個找著線索的都沒有。
“你說你們能乾點兒啥?!”留在這的有應公氣道。
其他人不服氣地跟他吵起來:“你在這兒呆得清閒,你乾啥了?”
吵歸吵,吵完了還得繼續犯愁。
“這小孩兒可咋辦呀?”
小笙呆呆地站在一群有應公裡,雖然心裡發急,但是瞧著有應公們七嘴八舌吵來吵去的模樣,覺得他們似乎也不太可怕。
“要不……他回不去就回不去吧,跟我們一起當鬼。有咱們這一群照應著他,總不會讓他吃虧。”一個有應公說道。
小笙打了個寒顫。不不不,還是很可怕的!
“去你的吧!好好兒的小孩兒給弄成鬼了,換你你樂意啊?”
“什麼餿主意!”
其他有應公七嘴八舌地又把他給罵了回去。
可是他們還有啥彆的辦法嗎?
可憐這群修習明燈法的有應公地處偏遠,與外界溝通甚少,根本不知道炎君“丹耀融光徹明真君”的名號,也不知道明燈教有個可以互相溝通的明燈台。
後台忽然出現個人影。有應公們被嚇了一跳,險些出手,被之前留下的那個有應公眼疾手快地給攔住了:“您怎麼來了呀?”
胥桓站在小笙身前,沒去管亂哄哄的有應公們,也沒去管被嚇了一跳的戲班子。小笙呆呆地看著突然出現的白發男人,腦子裡不著調地蹦出來一個念頭——這人長得真好看,他爹一定會覺得這是個成角兒的好材料。
那雙清寒的眉目,落在哪裡,哪裡就仿佛下了一場大雪。
他爹要是知道他這時候腦子裡還這麼不著調大概隻會想揍死他。
胥桓伸手穿進小笙生魂的心口一掏,不知捉出了什麼握在掌心,另一隻手對著他一推。
小笙呆愣愣地往後一倒,隻覺得自己像墜下了無底的懸崖,掉啊掉啊的,終於墜底時猛然一驚!
“醒了醒了!”他爹抱著他,嚎啕大哭起來。抱著他的手臂把他勒得生疼,卻一直在發抖。
再看後台,那個突然出現的白發男人已經不見了身影。
萬應公廟裡,胥桓掌心向上,手指虛籠,像是在看著什麼。
了了心事的有應公好奇湊過來,問道:“您從他生魂裡掏出了什麼呀?”
他們就算再傻,也能看得出來,小笙就是因為生魂裡有了個不知什麼的東西,所以才回不去身體裡的。
他從胥桓指縫間張望,隱隱看到一片如夢似幻的鱗粉流動不休,像是想要離開,卻怎麼都脫不出胥桓的掌心。那鱗粉又凝聚成一隻蹁躚美麗的蝴蝶,衝著胥桓的掌心而落,像是想要鑽進去,卻也無能為力。
“這是個什麼鬼東西?!”有應公雖然不知道這是個啥,但猜也能猜到,被這東西鑽進身體裡絕對沒好事!
一想到自己之前和小笙的生魂挨得那麼近,他就頭皮發麻。
“您幫我瞧瞧,幫我瞧瞧我身體裡有沒有這玩意唄。”他對著胥桓討好地笑道。
“你沒事。”胥桓道,他仍然顯得很冷淡,並沒有解釋那蝴蝶是什麼東西,反問道,“你們這裡一直香火鼎盛?”
普通的孤魂野鬼廟不會有人專門請戲班子來唱戲,有得供奉就不錯了。
“也不是,以前我們這兒都快荒了,隻有行腳的人路過進來休息時,會供上一點兒東西。好香火哪輪得上我們呐。後來不是那些……都沒了嗎?之後玄清教也沒了,附近的人就把我們給挖出來了。”有應公搓著手嘿嘿笑了兩聲。也是因為他們後來都學了點燈法,不似彆的孤魂野鬼廟那麼陰氣深重,他們的神智也更清明些,對凡人來說更好溝通。
這解釋聽上去挺合理的,胥桓卻反問道:“神庭呢?”
他聲音像一瓢才化開的雪水,兜頭淋了有應公一身,叫他結結實實打了個激靈,思維也清明起來。
是啊,神庭呢?
梁國現在依附於神庭,早有神庭的神明來到了梁國當中,開始接手庇護這裡。那可是正神,不像梁國之前經曆的那些歪門邪修們不把人命放在眼裡,也不像他們這些孤魂野鬼隻會兩手粗淺的法術,頂不了大用。可這些梁國的百姓們,為什麼不去祭祀神庭的正神,反而花費許多,來專門請戲班祭祀他們這些孤魂野鬼呢?
有應公猶猶豫豫道:“可能是……他們不信任神庭?”
這解釋聽起來很像是在強行找理由,甚至有點可笑,但有應公卻是認真的。
他皺著眉,認真回想道:“最近那些來祈求的人……我好像是從他們的香火中,聽見他們的心念……”
很模糊的,對神庭的負麵情緒。猜疑、防備、不安……
其他有應公也紛紛道:“我也感覺到了。”“是這樣兒。”“可是為什麼啊?”
為什麼?
胥桓看著手中的蝶。
在它蝶翼上變幻莫測的美麗花紋中,他看見了無數哀嚎的靈魂影子。
它不是生靈,也不是死物。這是,蠱。
在當初拿到塗山窕的判罪卷時,他在上麵看到其中有一條煉夢獸為蠱。可是在他之後巡查於梁國的時候,卻並沒有看到他們在煉製夢蠱,隻餘下一點相關的痕跡。或許,並不是玄清教在煉製夢蠱,玄清教隻是參與了煉製夢蠱。有另外一個勢力在做這件事,而他們在玄清教的覆滅中保存了下來。
而今看來,這個集無數夢境異獸為一身的“夢蠱”,似乎已經煉成了。
胥桓手中這隻,隻是那隻夢蠱蝶翼上的一點鱗粉。
這隻集無數天生夢境神通的異獸於一身的蠱,不知有著何樣的能力,也不知他背後的人,想要用他來做什麼。
胥桓手掌驟然收緊,將夢蠱鱗粉徹底磨滅。這東西第一次現世,誕生也詭異。他不可能把它冒險留在身邊。
戲班的人修整過後,平複了心神,開始履行自己之前答應的事,接著之前的戲繼續唱了下去。
諸多有應公們又快快樂樂地聚在下麵聽戲,掛樹上的那個自己又爬了上去,這視野多好呐,比自己飛省事兒。
等到日暮黃昏,戲班的人已經離開了,他們帶著隨身行李去附近的村落借住,戲台子沒有拆,他們答應了有應公們要連唱三天。
沒了戲看,有應公們也就都回到廟裡。這群不太著調的家夥原本挺興奮地準備聊剛剛聽的戲、聊接下來的兩天,有的甚至還準備唱上兩句,結果回到廟裡後,不由齊齊噤了聲。
廟裡還坐著一位呐。
他們之前太高興了,忘了廟裡還留著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小笙生魂離體的事還是人家給解決的呢。
可這位客人像冰窟一樣,誰也不樂意湊上去。最後還是之前那個有應公被推搡著湊過去,不尷不尬地對著胥桓“嘿嘿、嘿嘿”地傻笑。
胥桓沒搭理他,等到明月高升、繁星密布之時,有應公眨了一下眼睛,一晃神,麵前的人就不見了。他呆了一呆,呢喃道:“這、這就走了?”
可他既然沒有彆的什麼事,為什麼還要等到天黑呢?
暗夜籠罩時,眾生入夢。
雲妨月不明,胥桓獨自站在蒙了一層毛光的月下。他已入過附近生靈的夢,在他們的夢中,都有一隻蝶影。那蝶影在他們最深層的夢境中,掀動起一片又一片不安的波瀾——針對神庭的波瀾。
凡塵眾生不休神識,心念細微繁多,常常連自己的念頭都抓不住。這蝶影在夢境當中予以他們對神庭的不安印象,他們醒來時,不記得曾經做過這樣的夢,卻記住了對神庭不安的感覺,隻以為這是自己的念頭。這些負麵的心念在他們心中生長、發酵,直到彙聚成了怨,便被那鱗粉所化的蝶汲走。
表麵上看,那些鱗粉似乎隻有這樣一個作用。至於小笙為什麼會生魂離體……那是蠱,不是正經修行獲得夢境力量的修士,是強行吞噬了無數同修異獸的怪物,無論外表看上去多麼美麗迷人,內裡都必然凝聚有無數怨煞。蠱本身的自控就不強,在陰氣正盛的環境裡,把陽氣不足的小兒生魂衝出體外也正常。
胥桓手上拿著一塊鐵石,雙目中蘊藏著某種令人心驚肉跳的東西。他冰白的手指一抹,便抹出來一片葉片似的薄刃。
幕後的大人物們要對招落子,樂意拿誰博弈便自取了去。
卑弱眾生,連思想心念都不是自己的。
薄刃倒映著他眉發皆白的臉,反射出的光幽寒蜇人。
但見眉頭鬢上冬,當驚覺,那潺潺不凍的小還河,不過是一場早該醒的夢。
春是人世間的假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