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1 / 2)

那裡是天道宮的最深處。

密林環繞, 遮天蔽日,越往裡麵走,天光便越照不進來。從源頭處蔓延出一股冷氣, 比紀飛臣之前遇見的任何一股都更加陰冷。

然後, 三人在一道石門前停下。

門上刻著奇異的紋路, 即便還沒有打開,紀飛臣仿佛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門那頭的哀嚎。

那哀嚎聲並不清晰,不是在耳邊響起,更像是出現在人腦海中的一個聲音,摻雜著巨大的絕望。

到底是什麼東西, 才能爆發出如此之大的絕望。

掌門將掌心劃開,按在石門上, 血液順著紋路流淌。石門在一瞬間亮起紅光,大地震動,灰塵簌簌地往下落,沉重的石門緩緩拉開。

“嗚嗚嗚——”

哭聲。

怨氣。

以及那讓人心底不由感到悲鳴的壓抑。

掌門沒動了,他沉默很久,終於緩緩邁開步子, 聲音蒼老:“紀公子,我年輕的時候也同你一樣, 意氣風發,不知天高地厚。”

紀飛臣步子微頓, 卻沒說話。

“那時我也有心意相通的道友, 名譽、追捧, 讓我暈頭轉向,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舉世無雙, 誰都能救得了。”

掌門領著人一路向前,邊走邊敘述著,可語氣太平靜,平靜得好像不是在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當時一心想向天下證明自己無所不能,獵殺那些冥魔,就是我證明自己的方式。每隻冥魔死去之後,會留下一粒魔丹。我取下的魔丹不計其數,吹捧、誇耀,讓我覺得我當真什麼都可以做到。”

“直到遇見那隻萬年修為的通天心魘,那是一場死鬥,天道宮派出一整支分支前去除魔,但卻還是遭到重創。我們纏鬥了三日三夜,終於,同伴賭上性命透支自己的靈力,給我創造了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讓我能夠將其一擊斃命。”

“但那時,我突然發現。通天心魘不知何時擄走了我的師妹,藏在他的命脈之處。殺了它,我的師妹也會死。不殺它,堵上性命為我鋪路的同伴會因反噬爆體而亡。”

“我猶豫了,我做不出選擇。”掌門停下步子,抬起頭,看著不見天光,烏雲密布的頭頂上空,“然後,師妹死了,同伴也死了。因為我的猶豫,我誰也救不了。”

“紀公子,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

這是沒有人能立刻做出答案的選擇。

“我知道你無法回答。”掌門轉頭,看著紀飛臣,“所以那個時候,我突然發現,至少在當時,我多麼期盼有個人能替我做出選擇,讓我從那痛苦的矛盾中進行解脫。”

“知道天道宮為什麼叫天道宮嗎?”

“七情六欲並存的,不是天道,而是人道。天罰不會考慮你的喜怒哀樂,它是一個決斷,必須要做出的決斷。”

紀飛臣:“我不知道怎麼選,但我不會替彆人做決斷。”

掌門:“你隻是怕背上惡名。”

紀飛臣下意識攥緊拳,抿了抿唇,卻沒開口。

掌門大笑,轉身看向謝無衍:“謝無衍,你看……”

“彆問我,我兩個都能救。”謝無衍涼涼地掃他一眼。

眼神裡全是:就你這麼菜還掌門呢。

掌門:“……”

紀飛臣:“……”

掛逼破壞遊戲體驗了。

謝無衍目的很明確,他似乎壓根沒有被掌門那一大段故事影響,而是徑直走進了密林深處。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撥雲見月。

紀飛臣瞳孔微縮,怔在原地。

那是一片望不見儘頭的山坡,山坡上佇立著無數墓碑,密密麻麻的。從每一塊墓碑下,都能看見天道宮獨特的束靈咒。

用來鎮壓、囚禁、束縛靈魂的法術。

紀飛臣抬頭,這才發現,這遮蔽天日的並不是烏雲。

而是那些死去的冤魂,因為數量太多,加上被咒術困在這裡無法超生,所以就像是深不見底的烏雲一樣,帶著絕望終日盤旋著。

“他們是誰?”

“我的族人。”

謝無衍抬頭,看向掌門,淡淡道:“的確,二十年前,他們認定燒血術已經徹底消失了。但天道宮從來沒有打算放棄過這種血脈的力量,往前死掉的每一個族人,隻要魂魄不散,就會被囚禁在這裡。”

“為什麼?”

“為了轉生。”謝無衍說,“他們在賭一個機會,賭這些魂魄在無數次轉生之後,會不會有一線機會,重新出現一個擁有燒血體質的人。”

“如果沒有出現呢?”

謝無衍沒有回答。

但紀飛臣知道答案。

所以這些魂魄一直在這。

在天道宮的操控下,進行無數次轉生。

轉生、再被殺死。

永遠輪回。

永遠不得超生。

紀飛臣握緊劍:“掌門說為了天下蒼生,就沒想過這些一次次被你們親手掐滅的新生命,也是活生生的人嗎?”

謝無衍很平靜:“你會為了一把失敗的劍而心痛嗎?”

紀飛臣看向掌門。

掌門說:“紀公子,你以為我做一切的時候,就沒想過,天下會有多少人不認同我嗎?”

紀飛臣盯著他的眼睛。

“我大限將至,那些罵名和非議對我這把老骨頭來說,根本不重要。隻要燒血術有可能傳承,世間能再出現一個同謝無衍抗衡的人,冥魔能被鎮壓,後世無憂,我便無憾。”掌門笑了聲,“紀公子,你想乾乾淨淨的,就永遠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為蒼生謀福祉的人。”

話音剛落,掌門的白發同衣袍一道上下翻飛,渾身上下被一股金光包圍,身上每一寸靈力都在翻湧。

雷聲轟然大作,一道比一道更為猛烈。

“謝無衍,今日此處就是你的葬身之處,我會和你同歸——”

然而話還沒說完,聲音便戛然而止。

謝無衍眼皮都沒抬一下,早有預料似的抬手捏住他的腦袋,兩指微微收力。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人,如同瞬間被抽乾了所有了靈力一般,身上的氣場陡然散去,金光朝著謝無衍手掌處湧動,眼神也逐漸失去光彩。

“你……”

謝無衍嫌棄似的收回手,吹了吹自己的手指。

掌門癱坐在地上,如同木偶一般雙目無光,許久後,才期盼似的看向紀飛臣:“紀公子,你出生於名門正派,此時正是你拯救蒼生的好機會……”

紀飛臣蹲下身,同他平視:“我拒絕。”

現在掌門已經沒有精力追問紀飛臣這麼選的緣由,他看著謝無衍伸出手,看著那些彙聚成烏雲的冤魂朝著他的方向用來,茫然而又試探地,輕輕觸碰他的指尖。

“謝無衍!你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不能這麼做?”謝無衍笑了聲,“我又不是什麼名門正派,而是個血脈肮臟,無惡不作的怪物。”

說著,他將手探進那深不可測的冤魂中,閉上眼。

刹那間,風聲驟起。

“砰”

隻在一瞬間,漫山遍野的墓碑同時炸開,石土飛濺,金光閃爍,集全門之力布下的束靈咒,在頃刻間同時破滅。

那塊烏雲一瞬間被撕開,無數魂魄朝著天際的方向飛去,壯觀而又悲戚。

應該結束了。

千百年來,無休止的痛苦輪回。

就像最後那點信念被掐滅,掌門像個破碎的布娃娃一般,跪在地上,身軀搖搖欲墜。

謝無衍沒看他,邁開步子,徑直朝著更前方走去。

紀飛臣跟上,兩人心有靈犀地不提剛才的事情:“所以,你喊我來是為了向我炫耀你有多強的?”

“啊,一半吧。”謝無衍說。

…幸虧你足夠強。

不然早就被暗殺幾千回了。

紀飛臣不提剛才天道宮掌門說的那些話,是因為有許多事情,原本就是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的。

已經做出了選擇,就不需要問做出選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