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縣婦醫堂在阿生到來之前就有布置淨室:連在一起的三進小屋, 地麵和牆壁都有水泥層, 天天用最好的消毒水消毒。屋頂上留有采光孔,一旦拉扯開關除去采光孔上方遮蔽用的金屬板, 光線就會通過玻璃直接照到手術台上。當然了, 這是白天的用法。
晚上,就不得不點蠟燭。大型蠟燭手術燈, 又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這種舉世罕有的衛生設備,第一次使用,就是用在一個骨瘦如柴的勞動婦女身上。說實話, 她能夠將肚子裡的孩子養到八個月, 簡直是一個奇跡。但是,好不容易將孩子養到八個月, 自己已經餓昏過去了, 那就讓生產變成了悲劇。
母體極度虛弱, 羊水已破, 胎位不正。
這種情況下除了剖腹產, 她也想不出彆的辦法了。
阿生換上淺綠色的手術服, 戴上帽子口罩手套,將手術工具一字排開。手術對象已經意識恍惚了, 阿生就順勢省略了打麻藥和插導尿管的步驟, 直接腹部消毒開刀。取出孩子十五分鐘, 縫合傷口十分鐘。
不到半小時的小手術而已,不慫啊。她拿起手術刀的時候這般鼓勵自己,幸好, 她拿刀的手依舊穩定。
同樣全身消毒的丁灸強忍住驚恐,親自給她做助手。
建寧元年十二月初三傍晚,東漢第一場具備嚴格消毒措施和科學理論指導的剖宮產手術在譙縣開始進行。而對於孩子的父親來說,他的眼界和知識都不足以支撐他來理解這一事件的曆史意義。
此時此刻,他正哆哆嗦嗦地蹲在淨室外的牆根下。人高馬大的呂少年足以震懾住營養不良的成年人。
“壯……壯士……”
“嗯。”
男子被那句“嗯”給下了一跳,但終究還是不安感占了上風:“……我方才按指印的那張布上究竟寫的啥?”
呂布認字,於是照本宣科:“《手術知情同意書》。”
……涼了,一個詞都不懂。“不……不是賣身契吧?也……也不是欠條吧?”
呂布仔細回憶了一下,似乎沒有涉及財產的操作。“不是。”
“呼。”男人長出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其實,她要死是天意,唉,死了便死了吧。隻是我們全族就剩我一個男丁了,這傳宗接代……唉,其實今年緩過來了,給我點財帛就好了,我可以買個新的,或者租一個。好藥耗在這必死的婦人身上——總歸我是負擔不起的,全賴小神醫心善。”
呂布:“哦。”他冷漠地看了眼瘦弱的男人。“你最好不要當著二郎的麵這麼說,她會不高興的。”
“啊?”
“我覺得她會不高興的。”
兩人磕磕絆絆地尬聊了一會兒,半個小時就劃過去了。
門開的瞬間,屋裡的暖氣伴隨著初生兒的哭聲一起湧出來。身穿淺綠色手術服的丁灸抱著個白色的繈褓:“恭喜,是位小女郎。”
超過了七斤的小紅猴子,一點都不像是不足月生的。
“啊?”男子臉上的表情從驚慌到驚喜再到失望再變成嫌棄,明顯得連呂布都能夠看出來。“怎麼就是個女郎呢?方士明明說這是個郎君。”
這話丁灸不知道要怎麼回。
阿生已經拿著一個陶盆出來了。“這裡是臍帶和胎盤。產婦至少得在醫堂呆一個月,等待惡露排淨和拆線。再就是,兩年內不得再次懷孕,不然腹部的傷口有崩裂的風險。”
“啊!兩年!”男人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聲音驟然提高,“我要養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兩年?!還有這個賠錢貨?!我們老陶家就剩我一個男丁了,我是要傳宗接代的!”
阿生黑漆漆的眼珠動了動。她的目光在男人粗糙的手掌和破爛的衣服上掃了掃,最後停留在他遠比真實年齡蒼老的麵龐上。“兩吊錢,買這個小女郎。你簽下契約,我把她送到千裡之外,此生不複相見。”
兩吊錢,足夠男人買個新老婆或者新兒子了。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同意了,按手印遠比剛剛簽《手術知情同意書》來得爽快,末了還要恭維一句:“能給丁家當奴,是她有福。”
阿生沒理會他的討好,讓洛遲點了錢給他:“至於你家的婦人,總之一個月後我把人活蹦亂跳地還給你。你想弄死她是你家的事,但最好彆讓我知道。”
手術成功帶來的喜悅完全被冬日的寒風吹散了,就連術後沒有出現感染這種大喜事也不能拯救阿生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