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段熲(1 / 2)

段熲年過六十五, 又有早年戰場上留下的傷病無數,按照這個時代的常理來說, 他已經聽到了墳墓開啟的聲音。曾經與他並稱為“涼州三明”的張奐、皇甫規都已經先後死去。邊關數萬羌人的屍骨也已經埋葬於黃沙之下。

按照另一條時間線上的發展, 段熲也將在黃巾起義前死於東漢王朝的內耗,留下一群尚且稚嫩的所謂“十八路諸侯”,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割據一方。

但是段熲還不想死。

他從一個無權無勢的寒門子弟開始,踩著無數異族的屍骨登上三公之位, 甚至不惜背負“宦官走狗”、“殺人惡鬼”的罵名。然而, 享受榮華富貴還不到十年,就要被一場莫名其妙的政變打回原形?

簡直可笑。

但他有什麼辦法呢?

挖掉髕骨,敲斷手指, 日日鞭打,到最後也是個死字。陽球就是個瘋子。落到瘋子手裡求死不能,還不如一杯毒酒來得乾淨。

這大約是報應吧。段熲端起杯子的時候自嘲地想, 他屠殺羌人婦孺的時候, 比陽球還要殘忍得多。陽球……真上了戰場不知道能不能砍下三個敵軍首級……

黑暗降臨,意識漸漸模糊。

他仿佛是在黑暗中行走了許久, 才慢慢恢複思考的能力。若是死後有知,段熲希望能夠一眼看到無數陪葬的金銀, 或者回憶起錦繡堆積的雒陽城,再不濟,朔風中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也是很好的。

然而這些皆沒有來到他身邊。

來到他身邊的是一張年輕的麵龐。黑色的眼睛裡燃燒著天真、夢想和正直,仿佛六個月的大雪都毀滅不了的勃勃生機,在等待春天的召喚。

“國之乾將, 在邊關苦寒之地耗費一生心血,到滿頭白發了卻要受小人侮辱而死,這是軍人的恥辱。”年輕人說道,振振有詞的樣子讓人發笑。明明牙齒都在顫抖了,但拚命挺直脊背。

他想起來了,這人叫曹操,張奐的弟子。

初生牛犢不怕虎,初生的幼虎可嗜人。張奐在弟子的保護下全身而退了,現在輪到他段熲被小人折辱……卻沒能有一個曹操四處求告助他脫身。

他們世家子向來好運。張奐也好,皇甫規也好,都是好命的。隻有好命的人才能有餘力去經營名聲,至於他,隻能抓住搖搖欲墜的富貴罷了。

“您醒了?”

段熲猛地坐起,回憶與眼前的景象重合到一起。一張樸素的木榻,隻有一個青瓷花瓶做裝飾的房間,以及,跪坐在榻邊的開始蓄胡須的青年。

“曹操?”段熲下意識去摸劍,摸了個空,隻好用老鷹一般的目光盯著眼前的人看,散亂的白發依舊不影響他淩厲的氣勢,“這是哪裡?你做了什麼?”

曹操似乎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做了個請罪的姿勢:“操有愧,用迷藥替換了將軍的毒酒。”

一句話的信息量就足夠龐大。

“為什麼?”

曹操還沒有答話,就有一個年輕女子推門進來,見到段熲和曹操對峙,也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走到幾案旁邊鼓搗草藥。“當初段將軍救張然明一命,這是我們的回報。”

段熲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那女子身上。她衣冠都是男子的模樣,要不是光滑的下巴和胸口的弧度,還真有些雌雄莫辯。

“這位是我二弟,曹生,字仲華。”曹操說道,也換了個舒服點的坐姿,“將將軍從詔獄偷渡出來,就是她手下的家丁。”

與其說是家丁,不如說是刺客門人吧。大家族養些亡命之徒,也是常見的事。段熲腦補真相的數分鐘裡,阿生已經處理好了傷藥,扯開老將軍的衣襟開始換藥。動作又快又準。

段熲一動不動任她施為,警惕的目光就沒移開過。

“我許久沒有親自侍奉人了,不過,您也當得起。”她將鞭傷重新包紮了,又給段熲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最後端上一碗湯藥。

“我二弟醫術很好的。”曹操勸道。

段熲接過青藍色的火紋陶碗,一飲而儘。“你們打算拿我這個該死之人怎麼辦?”

曹操給妹妹遞過去一個眼神。人是你救的,你來說明。

阿生一邊收拾陶碗、搗藥杵、繃帶等物件,一邊開始解說:“如今的狀況是您已經服毒自儘,屍身拋棄在亂葬崗找不回來了。至於將來麼,有三條路。

“第一,您若是想回歸人前,那就等到陽球那群人引火**之日,由舊部上書朝廷,自陳被逼無奈假死脫身。陽球酷烈人儘皆知,想來陛下也會體諒將軍。”

段熲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渴望,但還是搖了搖頭。他和王甫被抓,本身就是皇帝授意,宦官集團默認。都是棄子了,突然死而複生,不是踩上級的臉麵嗎?

“第二,您若是已經厭棄了朝堂傾軋,可以在曹家當一客卿,總歸能讓您衣食無憂。若是嫌無聊,我送君前往幽州,三韓也好,高句麗也好,鮮卑也好,想打哪個任君挑選。”

“哈哈哈,小女郎好大的口氣。”段熲不顧身上的傷口崩裂,仰頭大笑起來,嘶啞的笑聲在屋裡回蕩,“打仗要錢,要糧,要人,你有嗎?”

“我沒有三百億讓將軍燒,但我有自己的一套不讓手下挨餓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