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氅的下擺已經被血水所沾染,加上汙泥,看上去黑乎乎一片。阿生讓人用草席將陶謙的屍身裹起來,放到附近一間廢棄的商鋪裡,這才拖著她依舊緩慢的步伐,朝著州牧府的方向走。
她來到這座城市的消息,像是被飄舞的雪片所承載著,不一會兒就飄進了千家萬戶。原本巷戰的,劫掠的,抄家的,都不由停下腳步,順著大街小巷來到主乾道兩側,遙望這位引發了這場戰爭的傳奇人物。
她艱難地走著,在無數雙敵我的目光中。似乎是牽動了傷口,連她原本被凍得嫣紅的嘴唇都漸漸失去了血色。
“阿生——”曹操在州牧府中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聽聞了這麼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忙不迭地跑出來,連人帶大氅抱住自己這個搞事的妹妹。“你胡鬨!半個月前還躺床上動不了呢,彆告訴我你已經好全了,我不信!”
阿生直挺挺地跪下了:“求曹公收回成命。”
曹操大腦當機了一秒:“什麼成命?”
“屠城的成命。”阿生閉了閉眼,她說不了太響亮的聲音,但在這個萬眾矚目的環境中,所有人都聽見了她在說什麼。“我聽說阿兄與陶恭祖賭咒,說要屠郯城,就寢食難安。我雖說生死一線,但到底是活過來了。因為我還活著的事,就讓無辜百姓真的死去,我無法接受,隻怕是以後的幾十年都要無臉見天下人了,所以請阿兄收回成命。”
曹操低頭,沉默。
“阿兄,我們幼時談論過律法。你我都以為連坐是世間一等一的暴法,當為後世所廢棄。你還記得嗎?”她黝黑的眼珠,照映著天空,裡麵有雪片搖搖擺擺,仿佛能照出六角形的晶體模樣。
“阿生,”曹操歎氣,伸手扶她,“起,起來。都聽你的,不屠城。”
“百姓無辜。”
曹操看了一眼街道旁邊掛著“糜”字樣子的旗子,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但還是順著妹妹的話往下講:“百姓無辜。”
這天晚上,雪突然下大了,不再是要積不積的模樣了。第二天,郯城成了一個白色的世界,地麵上的血跡,連同城樓上燒焦的痕跡,都被積雪所覆蓋。
血腥到底是離開了。
三天後,陶謙及其家人的屍體被葬入了郯城外的一座還算良好的墳塚。阿生沒去參加葬禮,她坐在曾經陶府的一個暖榻上,望著外頭晶瑩一片的世界,在心裡給那個老人說了句抱歉。
他是個好主公,也是個有骨氣的群雄。
伴隨著這場雪,冬季降臨了。
這是個不錯的冬天,雪的厚度剛剛好,既能凍死田地裡的蟲卵,又不至於造成雪災。
因為一趟徐州之行導致的病情加重,阿生的身影再度從眾人眼前消失了。就連曹操調集南島一係的基層官員前往徐州各郡縣的時候,她都沒有露麵。
一開始兗州的官員們頗不習慣,但馬上他們發現那些來自南島的同僚們比他們淡定多了。
“難道仲華公不在,你們就無法工作了嗎?”
“現在正是我們替仲華公分憂的時候,哪裡有空迷茫呢?”
漸漸的,兗州就習慣了沒有曹仲華的日子,許縣學宮也習慣了沒有曹師的日子。一個月,足夠所有的一切步上正軌。世界不會缺了誰就停止轉動,而一個成熟的政體,不會缺了誰就停止運行。
阿生就坐在窗邊的榻上,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被白雪包裹的午後。香爐上有烤不完的橘子皮和龍眼殼,這樣的生活就很好,安逸得仿佛她是一個普通人。
眨眼,元日就到了。
新的一年,也是漢帝死去的一周年。曹操帶領百官去陵寢祭拜了劉協,然後就是老生常談的問題:年號要怎麼辦?官職要怎麼取名?甚至,曹操要不要稱帝?
曹操拒絕了,“我要替先帝守孝三年。”然後他借口要家宴,逃也似的跑回家關上了大門,留下一群想要從龍之功
的臣子在外頭麵麵相覷。
“走吧。”郭嘉率先哈哈大笑,提著個酒壺溜之大吉。“出頭的椽子先爛,孩子都懂的道理。天下未平,何必自找麻煩?”
接著一臉輕鬆地離開的是荀氏的幾位,再接著是賈詡。
陣營中最聰明的幾位謀士都是這樣的態度,其他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現在還不到稱帝的時候。於是人群都紛紛散了。
曹操聽到外麵沒有聲音了,才偷偷拉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見確實沒人了,他才鬆了一口氣,將門栓取下,甩甩手,扶正跑歪了的帽冠。
“這些人是要拿火烤我啊。”他搖搖頭,而後踩著輕佻的步伐往後宅走去。他準備找個機會再挨個找人通通氣。
若是問曹操有沒有稱帝的心思,那肯定是有那麼一些小火苗的,畢竟他現在有四州之地,相比沒有拿下幽州的袁紹還要更廣博一些。但稱帝這個念頭也隻是小火苗而已,畢竟他的出身擺在這裡,阻力可想而知。
至少,袁紹不滅,他不會稱帝。
甚至,曹操想,他這輩子都不會稱帝的,他是做過漢朝的臣子的,受過漢靈帝提拔的恩典和托孤的囑咐。也許隻有阿昂去稱帝了。
他把這個想法跟周圍親近的人私底下講了,引起郭嘉等人的拍手讚成。荀攸也是讚成的,說曹操的主意正,不需要他操心了。倒是荀彧有些沉默,但眼下的大勢,還有誰能看不明白呢。他最後還是在酒席上給曹操敬了酒。
這天是正月十四,宴席整得相當盛大,除了這些個親近的謀士與武將,連重傷初愈的阿生都在上煮菜的時候出來了。曹操將妹妹的席位設在自己身邊,然後十分熱情地替她倒上一碗熱乎乎的熱米漿。
曹操的子女們,從阿榛與孫策開始,曹昂、曹鑠、曹丕、曹彰、曹節、曹植、曹衝,一個接一個給她敬酒。阿生就以米湯代酒,一一受了。
酒過三巡,上來的是烤肉和梨膏。曹操跟個孩子似的,挑了最滿的一碗梨膏,放到妹妹跟前,又幫她片了好幾片裡脊,沾上蜂蜜放盤子裡。巴巴地看她吃了,曹操才高興了,取了一條羊腿,灑上孜然與辣,有滋有味地啃起來。
麵前都是自己喜歡吃的,阿生也很放鬆。三十多年了,他們從宦官之後的小屁孩,一路長成富有一方的大諸侯。但曹操待她依舊赤誠,這就非常可貴了。也許是貫穿曆史都少有的可貴。
“新的一年有什麼打算?”曹操拿自己的酒杯和妹妹的米湯碗碰了一下。
阿生抿了一口熱乎乎的甜米湯,回答道:“準備繼續養病。”
“啊,我不信!”曹操露出一個“我信你個鬼”的表情,“你閒不住。”
阿生差點笑倒在食案上,她慵懶地用手撐著腦袋:“我答應學子們要寫一本《光學》的。且《兗、青、豫、徐四州通法》起草隻做了一半。”
曹操拿手指敲敲桌麵,突然問道:“阿生,你有沒有想收養個孩子?我家這幾個,最小的也都斷奶了,你看上哪個,就抱哪個走,我絕無二話!”
作者有話要說:趕榜的一章,雖然修了一下,但仍然難免有倉促之感。
另外,我是真的不會寫戰爭場麵啊啊啊啊啊啊。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