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下)(2 / 2)

眼見諸葛亮微微下落的嘴角,以及黃承彥越來越大的笑容,呂蒙終於反應過來,閉嘴、低頭、翻稻草。他一點都不想跟這些小狐狸老狐狸玩耍好吧!

師弟的後背都汗濕了,師兄依舊麵不改色,隻是說話間帶上了兩分嚴肅。“黃公請帶女郎回轉吧,柴房潮濕,人多眼雜,不宜久留。”就仿佛之前約人來的不是他。

黃朔抓著父親的手,有些不明所以。她到底小些,心裡更多是不舍:“咱們一勝一負,還沒決出高下呢。”竟是還想再約戰。

小姑娘清澈的眼眸望過來,連一向能言善辯的諸葛亮都語塞。幸好這個時候,龐德公的彆居發生了一件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大事,及時救阿亮於兩難。

荊州牧劉表,以極其浩大的聲勢,擺駕魚梁洲,邀請龐德公出山。

有膽小的民眾跑回家躲了起來,更多的則是圍在隱士的籬笆外看熱鬨。即便是畏懼權勢壓低了聲響,但異常的人群聚集依舊將角落裡的黃承彥、諸葛亮等人驚動了。

隻見劉表一身低調奢華的緇衣長袍,頭戴皮冠。他比袁紹、曹操都要年長,已過知天命之年,奔著六十大關而去。即便是保養得再好,兩鬢也染了白霜,麵上也有了皺紋,就連年輕時八尺高的身軀,都有些微的佝僂。

不過劉表就算身體走下坡路了,依舊比大部分屁民來得高,往人群裡一站就鶴立雞群。他帶來了五十船的禮物,抬箱子的仆役仿佛繁忙的蟻隊,一路延伸到渡口。

“龐德公雖不愁衣食,但長年居住在鄉野中,坐吃山空,能給子孫留下什麼呢?”劉表的聲音裡帶著被拒絕後的急躁,一聽就是已經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了。

龐老神仙拄著一根還帶有毛刺的樹杖,麵對一州之長仍不假辭色:“我想留給子孫安居樂業,而非危險的功名利祿。”

“怎麼就是危險呢?!”

“禹、湯將天下傳給後代,他們的子孫桀、紂卻不得善終;武王伐紂,建立大周,周公兄弟卻自相殘殺;秦王英武,吞並六國,然二世而亡,宗族儘滅;先朝霍去病,戰功赫赫,霍光之後滿門抄斬。帝王將相顯赫一時,卻不如鄉野之民平穩長久。”

劉表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

龐德公一根眉毛絲都不帶動搖的。

太陽隱入青灰色的雲層之後。劉表終於是長歎一聲,告辭離去。而那些搬著俗氣錢帛箱子的仆役,又螞蟻似的隨劉表退回到渡口,模樣狼狽可笑。

無論是劉表,還是他那些來時趾高氣揚,走時落荒而逃的手下,都被淡泊名利的隱士對比成了醜角。

到州長官的隊伍看不見了,圍觀的百姓就齊齊歡呼起來,雖然他們大部分都不知道為什麼歡呼,但架不住龐德公拒絕高官厚祿的模樣著實瀟灑。

龐德公麵帶微笑,朝著四方百姓拱手,又命妻女熬粥。食物的香氣嫋嫋而來,飯點也到了,圍觀群眾這才陸續散去。男女老少一邊三三兩兩地離開,一邊還談論著今日所見所聞。

可想而知,龐德公將劉表堵得說不出話的一番言論,必將廣為流傳,成為他人品高貴不落俗套的新注腳。就像莊子口中那隻在爛泥裡搖尾巴的烏龜一樣。

但恐怕這些人做夢都不會想到,外表快要登仙的龐德公,心中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安定。劉表屢次碰壁卻屢次來請,可見荊州是有多缺人才了。但也不能怪他們荊州大族名士態度曖昧,實在是劉表也好,劉表的兒子們也好,都讓人看不到成事的希望。但凡這其中有一個露出梟雄姿態的,他們沒準還敢賭一把運勢,但如今這樣……

龐德公如劉表一般長歎一聲,轉身欲回後院。這一轉身,看到了老友黃承彥父女。他們沒有隨鄉民散去,依舊站在黃竹皮紮成的矮籬笆外。

“黃公……”龐德公剛想打招呼,他的注意力就被兩個同樣沒有離開的少年吸引走了。實在是,他們的眼神太特彆了,多麼臟的粗布短褐都遮不住:一個疑惑中藏著冷漠,一個清明中帶著審視。

龐德公好不容易回想起這是漁翁何三找來幫忙修屋頂的人,就見年紀小的那個行了個標準士人禮節:“我若是沒有得遇師長,必定晨昏拜榻,拋棄顏麵也要向您學習在亂世中保身的學問,以求保全家人,不淪落為死在沔江兩岸的民夫士卒。”

龐德公稍稍抓緊了拐杖。

“然而,沒有禹鄉民就要死於洪水;沒有商湯和武王,鄉民就要死於桀紂的殘害;沒有秦王一統,則世間再多四百年戰亂傾軋;沒有霍去病,匈奴刀下再添萬千亡魂。古往今來那麼多登玉階、執犀笏的人,難道都隻是貪戀那點富裕嗎?

“我想要成為你口中所謂執迷愚鈍的人,即便身死族滅也要為庶民螻蟻開百年太平,這就是當仁不讓!”

沒等龐德公反應,他說完就走,帶著少年人幼稚的叛逆與尖銳,與呂蒙一起快速消失在草叢灌木之後。

龐德公:“誒!”

小黃朔第一個反應過來,小跑著追過去。

黃承彥沒拉住女兒,隻得一拍大腿:“誒!”也追了上去。

前院徹底隻剩下了須發飄飄的龐老神仙,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出神。

司馬徽,也就是在此客居的水鏡先生,也是個仙風道骨的人物,此時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轉出來。他走到龐德公身邊,笑道:“可惜可惜。‘身死族滅也要為世間開百年太平’,怕是隻有北邊那一位才教得出來。她的眼光,向來是一流的。”

聽到他的聲音,龐德公回神,拄著糙樹枝慢慢往屋子的方向走:“可惜可惜,兩位小郎君今日的牛肉還沒有領呢。”

另一邊,黃氏父女使了吃奶的勁,才在沔水旁趕上了那倆師兄弟。

黑皮膚的小丫頭氣喘籲籲,語氣也虛:“棋……棋呢?”

諸葛亮轉身,臉上不見了輕鬆的嬉笑,就仿佛憑空漲了幾歲似的。“最多到明年的冬至,北邊戰事就會終了。如果那時候我還活著,就來此與你約第三盤圍棋。”

小黃朔被他言語中的血腥味震懾住了。群雄逐鹿、天下紛爭,本是她最不愛聽的東西,但此時的少年卻讓她移不開眼。她像是被蠱惑一般,還想再跟上去,卻被緊張的老父親一把抓住了肩膀。

“女兒家名聲寶貴……”黃承彥喃喃地說。

黃朔掙紮了幾下,沒有掙開。而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諸葛亮和呂蒙就從她眼前消失了。這兩天發生的事,就像一個奇幻的泡沫,被乍起的南風吹破。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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