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堂兄一步來接人,是徐明瑾計劃好的。
他知道自己要麵對的不是京城那些見慣了陰謀手段的高門子弟,隻是一個從小養在鄉下、連書都不曾讀過的泥腿子罷了。
偏偏這個泥腿子,卻流淌著魏國公府高貴的血脈,要奪走他所擁有的一切。
既然人被接回去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徐明瑾很清楚,他若是想方設法阻攔,甚至衝動之下對那個泥腿子下手,隻會引來魏國公府上下的不滿乃至憎恨——誰讓他隻是一個沒有血緣的外人呢!
儘管理智上知道,他應該安安心心接受現實,甚至主動退讓,即便不再是魏國公府世子,他在魏國公府仍然能有一席之地,以後科舉出仕,依舊可以倚靠魏國公府這塊金字招牌,在官場上也不算毫無根基。
若是他能放下身段,討好討好那個鄉下來的泥腿子,和對方當一對“好兄弟”,他的日子恐怕比魏國公府的旁支都要強多了。
——但徐明瑾就是不甘心。
他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魏國公府的世子,這偌大的國公府將來都是他的。即便是二房的堂兄弟們,彆看平日裡兄友弟恭,但他內心卻始終俯視著他們。
畢竟,二房的堂兄弟將來也不過是分出去的旁支,他才是魏國公府的主人。
這樣驕傲的他,怎麼能忍受自己所驕傲的一切都被奪走,變成自己平日裡最看不起的泥腿子?一旦失去了魏國公府世子這個身份,即便還能留在魏國公府又如何?他又不是被人搶光了肉骨頭,舔兩口湯汁就能滿足的路邊野狗!
以魏國公府的能量,朝堂上大部分官員都得拉攏。沒有魏國公府做靠山,即便他考上狀元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從小小七品官做起!一旦將來那個泥腿子繼承了魏國公府,難道他要一輩子對那個人卑躬屈膝,靠著討好他才能獲得魏國公府的助力?
正是因為想得太明白了,看得太清楚了,徐明瑾才感到發自內心的痛苦。
就像一個從出生起就守了金山十幾年卻被迫拱手讓人的倒黴蛋,即使奮鬥拚搏一輩子也掙不到那座金山的一角,對金山的新主人,又怎能不嫉妒怨恨?
是以,哪怕明知道世子身份的失去是注定的事實,明知道應該和那個真正的世子搞好關係,明知道怎樣做才是對自己最好的,但他就是不願意!就是不甘心!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讓那個人高高興興接受他的一切,從此快快樂樂地俯視他呢?
但徐明瑾也不打算弄出兩敗俱傷的局麵。
他要用最誠懇的態度,去邀請這個即將入主自己家的泥腿子,他要讓對方相信自己的誠意、相信自己的歉疚、相信自己因為身世曝光而產生的不安與痛苦。
在那個人麵前,他將是“因撞破身世而糾結痛苦,卻為了養父母不為難而主動前來將養父母的親生子接回家”的孝順兒子。
搶在堂兄之前先一步擠出來的這兩天,同為意外抱錯的受害者,他會努力與對方打好關係,讓對方完全相信他的無害。
他會不經意讓那個人知道過去的十六年,國公夫婦對自己的厚愛與栽培,讓他知道魏國公在大齊象征著何等的地位,而魏國公府的繼承人又必須是何等優秀……
——在原本的命運軌跡之中,徐明瑾的確成功了。
原主李三郎隻是一個從小在鄉下長大的淳樸少年,提前兩天比堂兄徐明瑜抵達上林村的他,在短短的兩天時間裡,就得到了這個淳樸少年的好感。
對這個與自己身世互換的幸運兒,李三郎並沒有嫉妒與怨恨,反而相信了他的真誠,願意接納他成為自己的朋友與兄弟。
他對徐明瑾所描繪的上京繁華向往而憧憬,又在徐明瑾好似不經意說出這些年父母對自己如何悉心培養時黯然神傷——在徐明瑾的誤導之下,他總擔心父母會看不上方方麵麵都不及徐明瑾的自己。
他發自內心覺得這位新朋友相較於自己宛如天上的明月與地上的瓦礫,而在徐明瑾口中,魏國公府又是那樣顯赫的門庭,連書都不曾讀過的他,一旦去了上京,是否會讓親生父母丟臉,讓魏國公府丟臉?
徐明瑾在他心中種下了一枚自卑的種子。
當徐明瑾帶著他一路回到上京,出現在魏國公府眾人眼前時,國公府上下沒有責怪徐明瑾的冒失,因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是為了國公府的和睦。他主動請回了真正的世子,且二人之間看上去沒有任何摩擦和矛盾,反而如手足般親密。
大家不必煩惱兩個孩子的關係怎麼處理,反而稱讚徐明瑾的懂事,與世子的大度。
對所有人來說,這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並非如此。
受到徐明瑾的影響,原主與爹娘相處十分拘謹,內心總擔心父母看不上他的粗鄙。
魏國公夫人請來先生教他念書識字,原主拚了命地努力,卻偏偏沒有那份天賦。
不僅如此,原主與上京城的勳貴子弟也格格不入,每一次受邀出遊或赴宴,他都是那個插不上話題的人。哪怕有不少人礙於他的身份奉承討好他,但和魏國公府差不多的人家卻看不上他,原主敏銳地意識到了彆人對他未曾說出口的鄙夷。
這就讓他更難受了。
於是,徐明瑾好心帶他去結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