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無冕之王13(1 / 2)

人類的認知是很奇妙的。

有時候,同樣的真相,因為得出結果的過程不同,帶給人的感覺也不一樣。

倘若是在大家都以為有凶徒行凶,大肆調查之後,最終卻查出凶手竟然是徐明瑾,那麼所有人看待徐明瑾的眼光自然不同,他們會想:徐明瑾與蘭心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人害命,還故意把自己弄得那麼淒慘,誤導所有人凶手另有其人?轉而就會想到,這其中必然隱藏著讓他不惜殺人的秘密。而蘭心這個在鄉下待了十多年的村姑,又能有什麼能讓徐明瑾不惜殺人滅口的秘密?如此推斷下去,真相便呼之欲出。

到那時,徐明瑾身世的秘密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任誰都能看得出有問題。

在這樣的懷疑下,即便徐明瑾殺掉了蘭心這個知曉真相的人,也無濟於事。因為這個皇權至上、人命有貴有賤的時代,所謂的秘密,並不會因為知曉真相的人死去,沒有證據,就再不見天日。上位者往往隻需要懷疑足夠就能動手。

而現在,在徐明瑜等人還沒有調查出真相之前,醒過來的徐明瑾就先一步主動坦白了殺人的事實,給人的觀感立刻截然不同。

大多數人第一反應都會是:這裡麵必然有內情。而且傾向於蘭心才是過錯方。

這就是兩種情況帶給人認知的不同了。

一個是長在國公府的貴公子,即便如今身世有異,但隻要一日不從徐家的族譜上被除去,就一日都是高門貴胄。另一個是鄉野小民,還是奴婢出身。身份天差地彆的兩個人,倘若徐明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殺了蘭心,一旦被發現,就會讓人懷疑這其中有問題,譬如後者捏有前者的把柄,這才被殺人滅口。而徐明瑾坦坦蕩蕩光明正大承認自己殺了蘭心,這個時代的人第一反應當然是後者冒犯了前者。

畢竟,賤民冒犯貴人被打被殺,不是什麼新鮮事。隻不過一般情況下,被冒犯的貴人不會親自動手,自有下屬仆從替他們料理。

像徐明瑾這樣親自動手殺人的,是罕見中的罕見。但這反而更加證明他受到了極為嚴重的冒犯,才會讓一個連雞都不曾殺過的貴公子出手殺人。尤其是動手時他還在病中,身體不適,沒看殺了蘭心他自己也受傷極重,差點救不回來嗎?

這就更加讓婢女仆從們確信他們的猜測了,一些人互相交換眼神:

“看來是蘭心不知怎麼嚴重冒犯了明瑾公子,這才被暴怒的明瑾公子殺掉,說不定還是她先傷了明瑾公子呢?”“不過明瑾公子也未免太殘暴了些……”“我看,指不定是那個蘭心趁著明瑾公子病重去他房裡做些什麼呢!”

回京這一路上,在眾人眼皮底下,這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集,事發之後所有人都被詢問過,徐明瑾根本不曾召蘭心去他的院子,而這一路上也沒有其他人見到她是怎麼跑到徐明瑾房間去的。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主動避開了大家,在徐明瑾也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摸摸溜到了對方的房間裡,這怎麼看都太可疑了。

而事後廚房的人也交代,蘭心曾在他們那裡借過廚房開火做點心,但他們問起時這人隻說是自己餓了,話語中半句不曾提到徐明瑾。

倘若她是光明正大去探望徐明瑾,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這樣的行為反倒更像是不希望被彆人知道她接下來準備去徐明瑾那裡,至於後麵為什麼帶上點心,恐怕就是為了降低徐明瑾的防備,用送點心做借口才進了他的房間吧。

——就看她這可疑的舉動,若說她想對徐明瑾圖謀不軌,可能性還真是不小。雖然他們暫時想不出此人的動機是什麼。

果然,蘇醒過來的徐明瑾便給出了一個符合大多數人推測的真相——

照他的說法,原本他服了藥昏昏欲睡,卻聽到房門有動靜,聽到有人進了自己的房間裡。他原本以為是服侍自己的婢女,便沒有睜開眼睛,結果後來聽見房間裡的響動越來越不對,像是有人在翻找著什麼,他終於睜開眼睛喊了一聲。

他這一聲大概驚得那人不輕,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地發出咚的一聲響。

徐明瑾意識到不對勁坐起身來,這才發現是一個食盒砸落到了地上,糕點也滾了出來。

然後是蘭心慌裡慌張向他道歉,口稱是帶著親手做的糕點來探望他的。

按徐明瑾的說法,她話裡話外的口風,隱隱有些埋怨蘇贏成日讓她養豬,生活不如預想的那般好,所以來徐明瑾這裡燒冷灶左右逢源。

回憶至此,徐明瑾無奈道:“男女有彆,她這般不請自來,未免冒昧,我也不甚喜歡這般曲意逢迎之人,便讓她好好跟在三郎身邊,勿要再來打擾我……”

誰知他的態度不知是否讓蘭心誤會了什麼,竟然從原本的慌張討好變得囂張了起來,還光明正大向他討賞。語氣看似是討賞,但那姿態卻高的很,更像是威脅勒索,仿佛篤定了徐明瑾一定會給似的。

敘述到這裡,見婢女仆從們臉上都有憤憤之色,徐明瑾也是低歎一聲:“我也不曾想到她竟然如此囂張,仗著三郎叫她一聲姑姑,便在我麵前也充起了長輩。”

“終究三郎才是國公府真正的世子,她照顧了三郎十多年,大概便以為我不敢得罪她罷?”

這樣說時,他的語氣隱隱有些落寞,聽者無不唏噓。誰能想到當了十六年的國公世子,有朝一日竟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呢。眾人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

在眾人唏虛之時,一道不合時宜的輕笑聲響起,所有人紛紛看去。

蘇贏不解:“看我做什麼?繼續聽啊。”

他坦然自若若無其事的神態反倒讓其他人覺得自己大驚小怪。

……嗯,世子大概是覺得蘭心太可笑了吧?肯定是這樣沒錯,絕不是在嘲笑明瑾公子!

徐明瑾藏在被子裡的手卻逐漸握緊。

……直覺告訴他,這人就是在笑他!

但他卻不能表現出來,隻是露出愈發惆悵的神態,描繪了一番蘭心如何狗仗人勢得意忘形,把自己則說成被她處處看不起的小可憐。

“胡說!你胡說!我撕了你的嘴!”

在他一臉惆悵地描繪之時,所有人不曾看到,一團黑漆漆的鬼影糊了他滿身,讓他在蘇贏的眼中都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團。

魂靈狀態的蘭心在他身上拚命廝打著,她用手抓,用腳踢,用牙齒咬,那張遍布血汙的臉因極度的憤怒與憎恨而扭曲。

——早在進入這房間的瞬間,看到徐明瑾的第一眼,一直渾渾噩噩的魂靈便醒了過來,然後如惡虎撲食般朝他撲了過去。

全程目睹一切的蘇贏看得目不轉睛。

徐明瑾莫名感覺身上一寒,他一眼就撞進蘇贏笑盈盈望向自己的眼神裡。那超標的親善仿佛在看某個獨一無二的物事一般。

……這家夥是懷疑自己了嗎?

這樣想著,徐明瑾描繪自己被囂張的蘭心如何看不起時,愈發真情實感。

隻要想一想這些時日仆從對他的態度如何怠慢,不及往日千分之一,他病了婢女還敢躲懶——換作以前恐怕連這心思都不敢有,往日裡殷勤的下人們更是紛紛去蘇贏這個真世子麵前討好……這一樁樁的事實在腦海中浮現,徐明瑾隻要稍稍一代入,那份真切的憤怒與不甘就浮現了出來。

同樣想到了這些的眾人很難不相信他真情實感的表演,畢竟就連他們也在忙著討好世子而怠慢他,那麼受到世子重視的蘭心在徐明瑾麵前抖了起來好像也很合理?

唯一還在不依不饒試圖拆穿徐明瑾謊言的隻有當事人本身——

“胡說!你胡說!我殺了你!”

死去的魂靈好像變得不夠聰明了,車軲轆話反複說,撲在徐明瑾身上撕咬半天就咬到了空氣,於是怨氣都變得更重了。

蘇贏的目光頓時更加驚奇。

——再這樣下去,這隻普普通通的鬼,不會因為徐明瑾的胡說八道進化成厲鬼吧?

被鬼糊了一臉卻一無所知的徐明瑾還在繼續胡說八道:“……我這時才猜到,她來探望我是真,想在我這裡討好處也是真,來時大概誤以為我睡熟,才起了彆的心思。我聽到的動靜,估摸著便是她在房中翻找值錢之物,想順手牽羊吧。”

他這一番推測同樣很有道理。

受到引導的眾人紛紛露出恍然之色。

也對,蘭心的出身擺在那裡,能有什麼遠見卓識?見識了國公府的富貴豈能不心動?徐明瑾房裡隨便一些物事,就能讓人一生富貴了。特意去偷不至於,但看到了一時意動順手牽羊還真不是不可能的。

“我也沒多想,一口道破她所為,她當時慌忙跪下求我,情真意切,字字懇切。一時又說當年是我親生母親的貼身婢女,一時又說今次偷偷瞞過三郎你來見我多不容易,還說三郎你是如何如何不待見我,如何如何日日想把我從國公府趕出去,而她這忠於舊主的忠仆又是如何替我說好話……還說,還說上次也是你故意讓我被抓進大牢,還嫌我沒有被縣令打死!”

蘇贏驚訝地挑高眉毛:哦豁!變色了。

原本還比較虛幻的鬼影,隨著徐明瑾不斷汙蔑,顏色越來越深,逐漸變成漆黑一團。

直到這一刻,深深的血色像被點燃的火焰一般轟地從黑影邊緣燒了起來。

聽到這裡,一直不動聲色的徐明瑜忍不住緊皺眉頭,罵了一聲:“胡說八道!”

——不知道說的是蘭心還是徐明瑾。

反倒是當事人蘇贏沒什麼反應。

他手上把玩著那枚玉佩,好奇的目光落在徐明瑾身上,或者說,落在猙獰扭曲不斷撕咬徐明瑾的鬼影身上,像在聽故事似的催促道:“繼續啊,後麵發生了什麼?”

——繼續啊,他還想看鬼魂繼續變色呢。

——從半透明到凝實,從黑色到泛起紅色,接下來是不是會變成全紅的?

——這個世界的鬼看上去沒什麼殺傷力,變得更厲害了不知道能不能傷到人?

一堆疑惑讓蘇贏看向徐明瑾的眼神裡充滿了好奇與期待,還有幾分隱隱的鼓勵。

——會說話就多說點!

莫名有一種說書人被催更的錯覺,徐明瑾頓了頓:“……她讓我饒她一回,彆把偷竊的事說出去。日後三郎你若還有針對我的計劃,她可以向我通風報信。”

說到這裡,躺在床上的徐明瑾看了一直在把玩玉佩的蘇贏一眼,他聲音虛弱語氣卻堅定:“我豈能聽信她的鬼話!”

“……原本我見她沒有得逞,念在她與三郎你多年情誼的份上,還想著饒她一回,不予計較。但她竟然連這種挑撥離間的話都說得出口,可見是個不本分的。我豈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任由她繼續待在三郎你身邊?繼續挑撥我們兄弟關係事小,壞了三郎你的聲譽是大!何況京城不比鄉下,這等人留在身邊,遲早是個禍患。”

“——我當即便拒絕了她。許是情緒太激動,還放了狠話,道待三郎你回來,必要同你說清楚,將這人從你身邊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