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無冕之王21(1 / 2)

夜的漆黑宛如一麵密不透風的網,被籠罩在網中的上京城沉入了夢鄉。

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出了魏國公府。

濃鬱的夜色吞沒了遠處的房屋、近處的街道,鬼燈指引的少年施施然遊蕩在夜色中,進行著屬於他的特殊鬼靈收集遊戲。

——上次他出門遊蕩,主要是為了測試蘭心的能力,這一回卻是特意去收集鬼靈。

在寂靜的夜色中,少年的身影像是一團燃燒的熾熱火焰,分明鮮豔奪目,所過之處,卻不曾被一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這畫麵,像極了探險遊戲的開場CG。

大概是鬼靈之間的獨有感應,或者鬼靈能嗅到某種普通人察覺不到的魂魄氣息,沒遊蕩多久,蘇贏就跟著燃燒的燈盞一路七彎八拐來到了城西,一排排矮小的房屋中,唯有一家院子門前懸掛著高高的白燈籠,這是家中有人最近去世的標誌。

一靠近,蘇贏便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他輕飄飄一躍,仿佛在夜色中劃過一抹輕盈的紅光,下一秒便落在了院牆上。

陰涼的夜風中,一陣陣普通人聽不見的詭異聲音從院中傳出,像是咀嚼聲,又像是有人在刨墳的聲音,其中還伴隨著來回響起的腳步聲,好似有誰在院中不斷徘徊。

哦豁,第一個就中獎了?

蘇贏好奇地低頭看去。

隻見小院破舊昏暗,一道模糊的影子正在院中唯一的一棵樹下來回反複轉圈,它腳長手長,肚子乾癟,四肢看起來像是被拉長的麵條,在地上手腳並用匍匐前行,乾瘦的手指用力刨土,越張越大的嘴像是一個黑洞,大口大口吞吃著刨出來的泥土。

這一刻,蘇贏大為震撼。

“好慘一鬼,都餓得要吃土了嗎?”

以蘇贏的視角,能清晰看到那些泥土落入虛影的口腔,一路滑到乾癟的肚腹,然後宛如穿過一層透明的投影,呼啦一下全都從他肚子裡掉了出去,灑在地上。

這段時間的觀察足以讓他知曉,這個世界,人死之後靈魂會正常進入輪回,而不會化作鬼怪留在世上。雖然蘇贏習慣性以“鬼”來稱呼這類東西,但事實上它們並非人類靈魂離體而成的鬼,而是身死那一刻,從死者的記憶與執念中誕生的靈。

會形成這樣渾渾噩噩沉迷吃土的靈,完全不難猜出,生者是懷著怎樣的執念死去。

蘇贏坐在牆上,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除去蘭心之外,他在這個世界發現的第二隻靈。

看著看著,他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因為那鬼靈顯然完全沒有自我意識,一直繞著樹打斷,不斷匍匐前行,不斷掘土吃土,吃進去的土又不斷從虛影中掉出來重新落回地上……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在看一斷不斷重複播放的VCR呢。

詭異的咀嚼聲、離奇的腳步聲、不斷響起的“刨墳”聲,便在夜色中幽幽回蕩。

不知不覺,院子裡的土都被翻了一遍。

“噗——”

場麵過於滑稽,蘇贏忍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這是什麼高功能挖掘機啊。放到田裡去鬆土,效率一定很高吧。”

夜風吹過他烏黑的發,掀起他火一樣燃燒的衣擺,蘇贏笑得前仰後合,全然忽略了現在是晚上,而他正坐在彆人家的牆上。

他的笑聲驚動了一直機械式重複“掘土→吃土→掉土”這一過程的魂影,讓那道影子呆呆抬起了頭,露出一張蒼老乾癟的臉,與寫滿“饑餓”的渾渾噩噩的眼睛。

也驚動了廂房裡本已入睡的主人家。

頓時,屋內響起一連串碰撞的聲音,像是有人起夜急了不小心撞上了桌椅板凳。

“誰?!”緊接著,一點燈火亮起,有人抄起板凳,隔窗喝問,“外頭街上就是巡邏衛隊,哪路毛賊敢來我家作祟?”

這聲音表麵上聽來膽氣十足,卻透著強裝鎮定的緊張。從聲音的主人沒有第一時間推門而來,而是隔窗唬人便可見一斑。

若真是一般的小偷,估計就被驚走了。

但蘇贏不是一般的小偷,他是來偷鬼的。

所以,他非但沒有夜半私闖民宅被發現的緊張,反而因為這突發意外感到驚喜,臉上也露出了發現新的支線小遊戲的表情。

他無聲無息落地,抬手把匍匐在地的魂靈一把揪起,又無聲無息來到窗邊,啪的一下拍在魂靈的腦袋上。

這一下,那像麵條一樣長手長腳的魂靈立刻被直直拍進了窗戶裡,前半截身子和腦袋穿透了窗戶,後半截身體還在外麵。

與此同時,他慢悠悠開口安慰道。

“安心安心,不是毛賊,是你爹!”

聲音響起的同時,身側的鬼燈裡,赤色火焰驟然大盛,少年笑嘻嘻開口。

“……你爹說他可想你啦~”

隻可惜,蘇贏的安慰並沒什麼用,就在他聲音響起的同時,裡麵的人已經發出了一聲見鬼般的驚叫——

血一樣的光輝悠悠飄蕩開來,伴隨著冰涼的陰氣,一層又一層蕩漾的血光讓周圍的環境好像被扭曲成了荒誕迷離的夢。

本不該為人眼所看見的魑魅魍魎也在這夢中得以顯形,屋中舉著板凳小心戒備的人隻見一層層血色光輝穿透了窗戶,照耀在他身上,而一張蒼老乾癟的可怖臉孔也猛然從窗戶外探了進來,直貼在他的臉上。

那雙眼珠子裡,還透著垂涎的色彩。

心跳一瞬間飆出了難以想象的頻率,蕩漾的血色光輝如水一般扭曲了眼前所見的景象,隻有那張熟悉的、亡者的麵孔,帶著衰朽的死氣和陰氣,向他撲來。

“啊啊啊啊啊——”

一聲驚叫過後,跌坐在地的人連滾帶爬向後退去,發出鬼哭狼嚎之聲:“彆過來,你彆過來,爹,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是故意要餓死你的啊!”

“……你不是說什麼都願意為我做的嗎!”

室內昏暗一片,一點燭光將他漆黑的影子投射得滿牆都是,那張慘白的臉毫無變化,隻是向他越逼越近,垂涎欲滴的眼珠子裡好像寫滿了將人吞吃入腹的貪欲。

越來越深的血光染紅了眼前的一切,像是蕩漾的湖水,讓他的視線也跟著晃動起來,模糊眩暈的視線中,他好像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鬼影,陰風陣陣刮過他的脖頸。

有低低的嘶啞的聲音飄入他耳中。

“你聞起來……好香啊。”

“嗬——”運轉過載的心臟再也承受不住,超過閾值的驚嚇讓這人徹底倒了下去。

“誒誒誒?這麼不經嚇的嗎?”

失望的聲音幽幽響起,蘇贏憑空攝回那道長手長腳的鬼影,發現原本渾渾噩噩的魂靈眼中多了一抹清明,臉上卻是怔怔的。

“唉!”這位乾癟的老者發出一聲長歎,似乎還沒從被不孝子餓死的慘狀中回過神,或者還沒適應自己的身份。他朝蘇贏鄭重一揖,很是識趣,“老朽杜來德,謝大人點化,往後願為大人效勞,任憑差遣。”

蘇贏收下新的寶可夢,好奇問他:“你也算是餓死鬼了,有什麼特彆的能力嗎?”

……

在蘇贏半夜不睡覺,四處尋找鬼靈收集鬼靈的時候,同一時間,另一個人也沒有睡覺,而是反複看著手中的一紙信箋。

書房明亮的燈光照耀出信箋上整齊娟秀的字跡,男人戴著扳指的手緩緩摩挲而過。

幾個時辰前,這封故人之信便交到了他手中,上麵的字跡他無比熟悉。

恍惚之間,已到不惑之年的男人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

曾經的過往,忍不住浮上他的腦海。

那是以他的身份,本不該有的一段經曆,也是他生命之中,最為特彆的一段經曆。

當年他隱瞞身份,意外與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邂逅,兩人互為知己,傾心相交。和她在一起時,他能暫時拋棄一切煩惱,不必思考朝堂的鬥爭,兄弟的咄咄逼人,也暫時遺忘了那些勾心鬥角,沒有身份上的束縛,仿佛成為了一個完全自由的普通人。這樣的感覺讓他著迷,他理所當然愛上了帶給他這樣感覺的女子,與她海誓山盟,並吐露身份,承諾娶她為妻。

偏偏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陳家出了事,原本堪與他相配的陳九娘被永久劃出了他的妻子名單候選,越來越咄咄逼人的兄弟和父親的遲疑不定,讓他不得不尋求一位家世強大的妻子,為自己增加更多籌碼。他不得不放棄心上人。

本以為一切的隱忍隻是暫時的。雖然不能給陳九娘以正妻的名分,但正妻過門後,他也能將心上人納入府中,嗬護備至。

哪怕那麼多人向陳家提親,他也不曾放在眼中。他相信隻要他開口納妾,陳家不可能選擇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偏偏俞六郎也摻加了進去。

這讓他再次陷入痛苦的抉擇。

隻要他開口,俞六郎也爭不過他。哪怕後者許出的是正妻之位。

但他卻不能。

他放棄了心上人,選擇俞家貴女為正妻,本就是為了拉攏俞家。若是在俞家大小姐還未過門之前納妾,且納入府中的還是俞六郎一心一意想娶過門的妻子,豈不是在俞家姐弟二人臉上各打一巴掌?如此沒有誠意,俞家又豈會因嫁女便無條件站在他這邊?俞氏又不是隻有一位女郎。

更重要的是,做出這種與妻弟相爭之事,其他人該如何看待他?那些兄弟定會煽風點火詆毀他的名聲,進而動搖他的地位。

於是,他又一次退縮了。

他眼睜睜看著陳家人在一眾提親人選中興高采烈答應了俞六郎,眼睜睜看著他們下聘、過禮,最後終於沒有忍住,派人暗中帶走了心上人,把她藏了起來。

從此,陳家的陳九娘死去了。而上京的某間宅院中,多了一位身居簡出的外室。

他真心實意許諾,將來定光明正大聘心上人為妻,且決不會讓現在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那不過是他上位之路上的籌碼。

而他也憑著這份承諾一直堅持了三年。

直到他的地位再一次遭到威脅,兒孫滿堂的兄長們拿他膝下空虛說事,造謠他子嗣上有礙,“無後”這一條準確戳中了要害,讓本就遲疑的父親前所未有動搖起來。

在遠大宏圖與心上人之間,他再次選擇了前者。於是不久後,他的妻子有了身孕。

望著信箋上娟秀的字跡,書房中的男人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一晚。

本該被他瞞得很好,對外界一無所知的陳九娘,不知從何處得知了俞氏有孕之事,曾經一而再再而□□讓的她再也無法忍受不斷被欺騙與辜負,與他激烈爭吵,到最後,甚至甩了他一個巴掌,氣急之下的他,說了些重話,讓人好好反省,便離開了那座宅子,回去看他懷孕的妻子。

當他以為陳九娘應該氣消,準備去哄哄她時,一個消息卻傳了過來——人不見了。

當時的他,一舉一動都被兄弟們盯著,就想找出他的破綻,上頭還有年邁卻不肯放權的父親,為了不被發現端倪,能暗中動用找人的力量很少,最終一無所獲。

而當他終於熬死了父親,可以自由主宰這天下時,已經過去了近一年。這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足夠泯滅許多的痕跡和線索,讓他難以再查證。除非他光明正大公告天下,讓天下人成為他的眼睛。

但他還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