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回(1 / 2)

“……皇上這是什麼意思?”喧囂散去後的坤寧宮寂靜許久,直到蘭嬤嬤悄無聲息地碰上一盞茶,皇後顫著手接過來,方才開口打破了寧靜。

蘭嬤嬤抬眼看她,見她強撐著坐在暖閣的炕上,麵色鐵青,脊背僵硬地挺直,鬢邊銀絲串寶珠的步搖熠熠生輝,襯得麵色愈發難看。

蘭嬤嬤輕輕握住皇後一直擱在膝上、緊緊攥著的左手,輕哄著皇後鬆開,見果然把指甲都崩裂了,歎道:“您這又是何必呢?九兒,快打水、取藥膏子來。”

“我又是何必?”皇後已然隱忍到崩潰的極致了,想要歇斯底裡地大吼大叫,將將出口時用竭力壓住,咬著牙繃住優雅,然而縱使嗓音低沉,也如困獸絕望之際發出的呐喊一般:“我的承祜!才沒了幾個月,皇上就給納喇氏的兒子取名保清!保清啊嬤嬤,那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蘭嬤嬤輕聲安撫著她,道:“未必如此,不過是個‘清’字罷了……”

“不過?”皇後柳眉倒豎怒目圓睜,鮮少能在她身上看到這樣失態的時候,“難不成要把國祚的祚與九五之尊的尊都給了他,才非‘不過是’嗎?”

皇後因康熙給五阿哥取的名字動怒的同時,延禧宮中,納喇氏也是牽腸掛肚地。

宮女大雪陪嫁她入宮,又服侍多年,算是她的心腹了,這會揮退了宮人,走上來勸道:“咱們五阿哥天潢貴胄,在明珠大人府裡,定然會被好生善待的,您就放心吧。”

“我的孩子啊……”納喇氏倚著窗,遙望著天,神情鬱鬱,“是我將他生的不是時候。”

大雪抿抿唇,試探著問:“您看,要不要在五阿哥身邊多防範些。”

“你的意思……”納喇氏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嘲諷般地扯了扯嘴角,“不必了,如今那幾個人就夠了。一來明珠不會讓皇子在他府裡出事,二來……皇後終究不是喪心病狂的狠絕之人,出手讓保清染恙發熱,連和欽天監逼保清出宮,已經是她最狠的手段了。……況且明珠是皇上心腹,皇上也不會容忍皇後在明珠府上對保清動手。隻因讓保清出宮一事,皇上已在名字上給了皇後臉色,皇後會見好就收的。不過……這名字定然是惹了皇後的眼了。”

納喇氏苦笑著,自嘲地搖了搖頭,“我這個沒用的額娘啊,隻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變成帝後交鋒的工具。”

大雪沉默著,聽納喇氏繼續道:“赫舍裡氏在索尼老大人仙逝後消沉一段時日,又因索額圖在朝內步步高升與承祜的出生再度輝煌,乃至愈發囂張。皇上對赫舍裡氏早有不滿,二阿哥過世,他們卻恨不得伸手把宮裡的皇子一氣掐死,若不是皇後攔住了——”

“嗬,”她輕嗤一聲,“那這普天之下,還有他赫舍裡家什麼事兒?”

大雪抿抿唇,小聲問:“您要不要,把皇後算計咱們五阿哥的事,透給太皇太後知道?對子嗣出手可是大忌,太皇太後出麵彈壓皇後也是有的。”

“太皇太後不會出手的。”納喇氏閉著眼,搖搖頭:“皇後出手有分寸,掐著老祖宗與皇上的底線,算準了他們憐惜她痛失愛子,不會十分動怒。皇上能出麵給皇後臉子已經是我的意外之喜了,偏生這意外之喜又是不該來的,活生生把我的五阿哥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她自嘲地笑道:“可知這皇上心裡沒有你呀,你就什麼都不是。”

而後的一段日子裡,娜仁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舊社會主母為難妾室的手段。

納喇氏在皇後跟前是半點都不討好,連續半個月,沒得半個好臉色。地方新進杭羅貢紗,皇後賞遍宮嬪,卻沒有納喇氏的份。

往日皇後若起牌局,納喇氏當仁不讓,如今卻再難在皇後宮中的牌桌上看到她的影蹤。

佛拉娜兩邊交好,如今夾在中間,有心勸和卻無能為力,再加上她自己身子也不大穩妥,逐漸深居簡出,宮裡倒是平靜下來。

——蓋因娜仁與昭妃是不攪和這些事情的,納喇氏與佛拉娜深居簡出起來,清梨都不惜得搭理赫舍裡氏與那拉氏,她們自然也沒有一顯身手的地方。

太皇太後對此微有些無奈,倒沒多說什麼,也沒說皇後的不是,隻就著這裡頭的事給娜仁上了兩節宮鬥補習課。

約莫又過半個來月,納喇氏開始捧著經書往寧壽宮走動。再過一旬左右,太後賞了她一支嵌紅寶的孔雀展翅金釵,算是以柔克硬,敲碎了後宮這一片寒冰。

娜仁對這裡頭的門道暗暗稱奇,回去靈感迸發提筆寫了一篇宮鬥文章,仍舊宮外投稿,不過短短三回,大受好評,雖然拿的銀子不多,頂多是她一身衣裳錢,倒也很叫人欣慰了。

她總算憑借自己的正當勞動賺到了第一桶金,這是她文學生涯的一小步,卻是一個米蟲進步史的一大步!

康熙多少知道她搞文學創作的動靜,聽說文章廣受好評,卻比娜仁本人還欣慰,讓其勒莫格搞了一稿來細讀了,還興致勃勃地給娜仁提出意見,這裡怎麼寫那裡怎麼用典。

最後是娜仁氣急敗壞把他趕出書房,直呼:“我這是紀實作品!用不上您那華麗辭藻,您哪涼快自己坐著去吧!折子批完了嗎?書讀完了嗎?”

然後還雙手掐腰,重重地哼了一聲,譴責道:“不務正業!”

不知何時抱著清梨娘娘新給縫的大獅邁著小短腿過來的皎皎眨巴眨巴大眼睛,也學著額娘的樣子,雙手掐腰,重重哼道:“不務正業!”

不過她說話也奶聲奶氣的,學著娜仁的樣子卻沒學出神韻來,反而讓人心都化了。

康熙朗笑著闊步走近抱起女兒,掂了掂,隨口道:“皎皎又重了些。”然後才義正言辭地對娜仁道:“滿招損,謙受益。雖不恰當,阿姐你聽聽也是有道理的。你這才出了三回,雖受些好評,卻也不能如此膨脹自大沾沾自喜,旁人提出的意見還是要聽的。”

“嗬。”娜仁毫不給他麵子,指著永壽宮朱紅圍牆,道:“你說,這滿宮裡,通讀詩書的嬪妃有幾個?尋常的認字就不錯了!即便真有幾個有斤兩的這皇宮大內的,誰沒事顯擺肚子那兩斤墨水拽文?”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昂起下巴繼續道:“我這話本子裡一個個的,張口不是‘子曰’就是‘古人雲’,譏諷個人還要引經據典的,有意思嗎?人家讀者要看宮鬥!不是一群娘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用典互懟暗罵!戲文也就罷了,那不知那本生僻古書上的典故也要我寫上,那得什麼水平的人能看得懂?我這話本還賣得開嗎?”

康熙目光複雜地看了娜仁一眼又一眼。

這裡就不得不介紹一下這三人此時都站在何處了,娜仁剛才追康熙氣急敗壞地,如今正站在庭院當地,康熙為了抱女兒走到廊下書房門口,娜仁還得仰頭看他。

這會見他欲言又止地,娜仁擰擰眉,“這又是怎麼了?”

康熙露出微妙的笑容,皎皎則滿臉甜蜜的笑,捧著布獅子向娜仁身後脆生生地喊著:“清梨娘娘!”

宮裡這輩分亂得很,她叫得也混,今日喊姨媽,明兒個叫娘娘,因她沒叫錯人,眾人也就隨她了。

此時娜仁聽她這樣喊,渾身一僵,動作遲緩地回頭小心一瞄,便見清梨唇角噙著三分冷笑,一雙眸子放著冷光幽幽望來,與娜仁目光相觸,笑嗬嗬地問:“我沒文化,能識得幾個字就不錯。”

她笑得意味深長,娜仁隻覺瘮得慌,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最後隻能低服做小向二人認錯,承認自己是寫不出來又被康熙打攪,火氣通通發出來,一時口不擇言了。

康熙則對自己打攪娜仁進行文學創作的行為進行懺悔以及道歉,雙方握手言和,重歸親密無間的帝妃(姐弟)關係。

至於清梨……她倒也不是十分生氣,隻是知道娜仁這幾人心情不大好,趁機與她鬨一鬨,沒一會兒二人便嘻嘻哈哈地笑開了。

皎皎扯著布偶嘴裡“嗷嗷”地叫著,小獅子一樣衝進康熙懷裡,康熙也樂得孩子似的,倒是宮裡難得的,安閒又舒適的時光。

宮中下一個傳出喜訊的,不是皇後寄予眾望的那拉氏,而是一直奮力於養身助孕事業的佛拉娜。

那一碗碗苦藥湯子灌下去,或許真有些成效。當年十月裡,正是秋高氣爽又微微有些天氣轉涼的時候,佛拉娜報出孕信,已足三月,胎像穩固。

這正是康熙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且不提這幾年佛拉娜接連喪子,讓他身心俱疲,急盼望有一個健康的孩子出世來安撫佛拉娜。隻說如今這個情勢下,宮妃有孕,很大程度上也能讓他鬆一口氣。

皇帝的孩子,不知是皇帝的孩子,也是穩定人心朝局,讓皇帝耳根清淨的良藥。

他當即厚賞了鐘粹宮,又破例,在佛拉娜孕脈剛剛三個月時,便召馬佳夫人入宮,陪伴佛拉娜。

這消息一傳出來,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皇後知道消息的時候,剛剛飲下一碗漆黑的藥湯子,撇下手也沒漱口,吩咐人:“厚賞佛拉娜。”隻叮囑了這一句,便不再言聲,倚著迎手枯坐在炕上許久。

蘭嬤嬤腳步輕盈地進來,端了一盞清甜的果子露來,雙手恭敬奉上。

她奉上的東西,皇後沒有不賞臉的道理,但也隻淺啜一口,見蘭嬤嬤滿麵關懷的,便輕歎著道:“到底是她的好命,這才多久,賽音察渾才多大,她便又傳出孕信來。這一回倒是胎脈穩固,太醫都說不錯。”

這一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皇後已不如去年此時,膝下有皇子、前朝有當朝新星索額圖時那般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