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回(2 / 2)

不過大家皎皎皎皎地叫慣了,倒也鮮少有人提及這個大名。

娜仁此時提起二公主,也是為了提醒佛拉娜——她不隻有她失去的那些小阿哥們,還有一個女兒。

佛拉娜目光微亮一瞬,複又神情黯然地道:“我能為她做什麼打算呢?連個兄弟都沒有,又沒有得力的外家。我與皇上眼看恩情漸薄,我這個沒用的額娘,隻會拖累了她。”

“你怎會這樣想麼?”娜仁一驚,道:“先不說你那連個兄弟都沒有的渾話,皇家的公主,少了什麼能少了兄弟?你若是怕她日後沒有仗腰,那你就是天下一等一的糊塗人!皇室公主,嫁給哪家都是下嫁,還能被人欺負了不成?還有,與皇上恩情漸薄,你是怎麼想說出這句話的?那日你……他多著急,急急忙忙地跑回來,滿頭的汗,沒問孩子先問你怎樣,你怎麼說出與他恩情漸薄的?”

佛拉娜轉頭望她,神情複雜,麵帶苦澀,“兩個人間的事兒,彼此最知道。這年,宮裡多了許多許多的人,皇後雍容端莊,李氏絕色動人,還有納喇氏溫婉賢惠……我與她們誰都比不過,不過仗著和皇上比她們多了那一二年的情分,可那情分又不能吃一輩子——”

她眼眶又有些濕潤,倔強地側過頭去,悄悄拭淚,“皇上敬重你,看重皇後,待昭妃也有三分尊敬,唯有我……沒有有力的娘家靠山,沒有李氏那般的容顏,琴棋書畫皆拿不出手,不如皇後你們精通詩書。感情是要好生嗬護才能永遠持續下去的,可我卻不知怎麼嗬護這感情了。……我這一二年急著生個阿哥,你以為我著魔了,我知道,可我就是著魔了——”

她歇斯底裡地喊著:“我沒了寵愛恩遇,沒有娘家靠山,沒有個得力的兄弟,我什麼都沒有,若沒有個阿哥傍身,我和皎嫻的日子以後要怎麼過呀?”

“你瘋了!”娜仁眉頭緊皺,“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佛拉娜好久才恢複了平靜,擦擦眼淚,對娜仁道:“皇上擔心憐惜我,我也知道。隻是一切都比不上當年了,我如今也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的擔心與憐惜……娜仁,你告訴,我該怎麼辦啊?”

她像是心如死灰,卻又在灰燼裡燃起微微的火苗,一豆大點,脆弱不堪風雨。隻一雙眼眸含著水光又帶著期盼地看向娜仁,卻叫娜仁心裡澀得發緊,好一會兒才低低道:“那就把握好這份憐惜,保住當下。”

“哈哈哈——”佛拉娜先是一驚,然後對著她認真的神情,猛地爆發出大笑。

娜仁眉頭愈擰愈緊,佛拉娜卻逐漸恢複了優雅與平靜,對她溫溫柔柔地抿了抿唇角,“是這樣嗎?”

娜仁彆過頭去,覺得鼻頭酸酸的。

佛拉娜通身都泄了力氣,倚在炕頭,凝望著娜仁,道:“這些年,咱們逐漸生疏了,我知道。我討好皇後,為了日子好過,為了皇上放心。與納喇氏點頭一笑的交情,為了皇上覺得我還是當年溫婉柔順的人。唯獨對你,我不知該怎樣,我手裡的東西太少,隻想緊緊握住,又控製不了它們的流逝。我變了,我不想最後你也變了,咱們的感情變了。我生疏你,想著,就這樣淡淡地維持下去,至少我心裡,當年的你我沒變。”

“我知道,”娜仁默然片刻,佛拉娜卻搖著頭打斷了她:“你不知道。……就當你知道吧。我知道你與昭妃和李氏好,是喜歡她們的脾性,喜歡她們萬事不經心不在意,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我想說,我和她們不一樣。她們有所依靠、有底氣,才能清清楚楚地活。我隻能糊裡糊塗地,在這泥潭子裡,艱難地活。”

她忽然抬手扯出娜仁的袖口,神情淒然:“你懂嗎?”

“……我懂。”娜仁最終還是輕歎一聲,輕撫了撫她的鬢角,低聲道:“你好生歇著,我明日再來看你。”

佛拉娜牽起唇角笑了笑,抬手也撫了撫鬢角,仰臉看著娜仁,眸中微微的光亮仿佛直擊人心,“當年,你也是這樣,拾去了我發間的楓葉……娜仁,這宮裡對我好的人太少了,多半是我謀求來的,但我知道,你與皇後,與納喇氏,待我都不一樣。”

娜仁道:“你我多出幾年的交情,打一開始相交的身份就與她們不同,自然不一樣。”

“那就好了。”佛拉娜道:“你不要當我是皇上的妃子,我也還當你是娜仁。你不要像她們待我一樣,隻當我是馬佳氏,不是佛拉娜,好不好?當皇上的妃子,太累了。”

她隱隱帶著些祈求的聲音讓娜仁心裡酸酸澀澀的,隻點頭道:“我從一開始,就沒當你是馬佳氏過。”

從鐘粹宮離開時,外頭天光大亮。娜仁駐足於宮門外,感覺著陽光一寸寸照耀撫摸著她的身體,驅散寒意。

“那殿裡頭好冷,咱們在陽光下慢慢走走。”瓊枝走上前兩步,扶著她的手道:“宮人出宮的日子推遲到如今,明兒個就是她們出宮的日子了,茉莉與我商量,想置辦些酒菜,送送星璿與豈蕙。”

娜仁隨口道:“那自然是好的。把福安也叫來吧,老祖宗宮裡若有沒有差事想來湊熱鬨的,也可以過來。”

瓊枝抿唇輕笑,“就知道您會這麼說。”

當日,永壽宮舉辦了一場小小的送彆宴,宮人破例飲酒,娜仁將去年庫存的紫米封缸釀取出兩壇來與眾人吃,大家又哭又笑,直到宮門落鎖,不當值太監們出宮,冬葵帶人值夜,料想娜仁與宮女們有私密話要說,便站起來道:“都醒醒酒,他們走了,咱們也要在宮裡四下看看。”

“嗻。”小太監們連忙答應著,冬葵又向娜仁行了禮,帶著人退下了。

娜仁身邊這些宮女都是多少年一起過來的,此時臨到彆時,各個眼圈通紅。

福安知道宮門落鎖,便要起身回去,卻被娜仁拉住:“你就安心坐著吧,我叫人告訴老祖宗,給你留個小門。我還有些東西要交給你,到底在慈寧宮那麼多年,也麻煩你不少。”

她說著,微微一側頭,瓊枝忙出去向正殿去,不多時捧回一個紅錦囊來。

福安又驚又喜,又手足無措地,“這、這怎麼擔得您的賞呢?”

“你就拿著吧。”娜仁將那錦囊取過來,親自塞進她手裡,樂嗬嗬地道:“也沒多少東西,有一對金鐲子、兩個耳墜子,還有十顆合浦珠。你帶出宮去,日後傍身用,這些年終究是在宮裡耽誤了你,我隻想你出去後好好的。你就收下,才不枉咱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也不要嫌棄,我知道老祖宗賞你的定然更多。”

福安忙道:“這已經很好了,怎麼會嫌棄呢。”

娜仁便強逼著她收下,等她去了,到星璿與豈蕙身上,自然隻有更多的。

娜仁出手一貫闊綽,她們二人倒沒有推拒,隻是都有些不舍,酒意上頭,拉著大家說了不知多少話,最後還是瓊枝與福寬分彆按住二人,對娜仁道:“時候也不早了,咱們還是散了吧。明兒一早她們就要出宮,回去還得看看她們東西收拾得如何了。”

茉莉與菡萏眼圈紅紅地走上來扶著她們二人,娜仁眼看著她們走了,坐在榻上好一會,忽然長歎一聲。

又走了兩個。

這些年,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的,有走有留,也不知在這世道上,如何才是好的。

也是這日,坤寧宮中,長久以來皇後安心養胎的寧靜被打破,隻見坐在炕上,目光在跪在地上的秋嬤嬤與赫舍裡庶妃身上徐徐掃視,麵色冷得仿佛冰凍三尺。

蘭嬤嬤眉頭微蹙地看著秋嬤嬤,滿是不讚同。

秋嬤嬤磕了個頭,道:“請皇後娘娘放心,若真被太後查出來,老奴一力擔下所有過失,定不連累娘娘。”

赫舍裡氏惶惶不安,低著頭,手裡絞著帕子,沒敢出聲。

“嬤嬤,你好糊塗啊!”良久的寂靜後,皇後終於開口,麵帶悲色:“你怎麼能……你知道謀害皇嗣是多大的罪嗎?”

秋嬤嬤道:“隻願為娘娘腹中皇嗣掃清一切障礙,老奴在所不惜。”

“時值此時,嬤嬤還看不清嗎?!”皇後柳眉倒豎,冷凝的目光刀子一樣砸在赫舍裡氏身上,轉而看向秋嬤嬤,又滿是哀痛,“你的所作所為,不是為了本宮腹中的皇嗣,是給赫舍裡家鋪路!本宮的孩子,不需要這樣的手段鋪路!”

她下巴高高地昂起,仿佛驕傲的鳳凰,從未低下高貴的頭顱。

秋嬤嬤垂眸未語,赫舍裡氏已經渾身瑟瑟,皇後終於開口,麵帶疲態地道:“明個宮人跟出宮,本宮知會過內務府,嬤嬤也出宮去吧。這些銀票和金銀——”

九兒碰上一個小匣子,打開其中金銀珠玉璀璨,還壓著一張麵額五十兩的銀票。

皇後歎道:“嬤嬤在宮外置間宅子,養老吧。這些東西,足夠您安安穩穩地過完後半輩子了。”

秋嬤嬤終於動作,隻見她膝行至皇後身前,抱住皇後的腿,一副天塌了的模樣哀求道:“娘娘!不要啊!老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您,老奴隻想服侍您、服侍未來的小阿哥,一輩子在您身邊啊!”

“您服侍了我這麼多年,又照顧過承祜一場,為了這麼多年的情分,我給你臉麵。”皇後手扶起她的頭,神情似是哀傷,又冷得嚇人,“所以那件事的我替您掃乾淨,卻不能留您在身邊了。出宮養老去吧,嬤嬤。”

秋嬤嬤還要哀求,卻被走上前的蘭嬤嬤拉住,這個一向臉上帶笑的老好人冷著臉,難得嚴肅,“聽娘娘的,這是你最好的結果了,秋兒。”

她心裡滿是哀傷,看著這個一輩子的老姐妹,眼眶發酸,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秋嬤嬤被蘭嬤嬤帶了下去,皇後掃了赫舍裡氏一眼,輕嗤一聲,“心比天高,在宮裡是活不下去的。從此以後,安安分分地,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我給你個忠告。皇上忌憚你我,家裡無論叫你做什麼,不要答應,才能安穩了此一生。不然無論當下榮華還是日後子嗣,隻怕都與你無緣了。”

“皇後姐姐救我——”赫舍裡氏惶恐不安地膝行上前扯著皇後的袍角,皇後揉揉額頭,擺擺手。

便有宮人上前拉著赫舍裡氏出去,一出殿門,赫舍裡氏下意識地端正了姿態,斂起哀容,卻還是眼帶祈求地看著九兒。

九兒麵帶恭謹,一舉一動都挑不出分毫錯處:“小主慢走。”

赫舍裡氏強壓住心頭的惶惶不安,被貼身宮女攙扶著,離開了坤寧宮。

五月將近,宮中的端午早早就在預備著,隻等當日宴飲。

卻到底,被忽如其來的意外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