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回(1 / 2)

許是康熙十五年墊了個好頭, 十六年剛剛開春,便人人稱道是個好年景。

天兒暖和得剛剛好,南苑行圍, 皎皎策馬的身姿儼然成為一道風景,康熙站在台上,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口中還要故意道:“朕這個女兒啊——騎射還有得練習。”

皇帝如此自謙,底下的臣子卻不能不知好歹, 忙開口稱讚, 誇得皎皎天上僅有地下無雙, 直叫康熙眉開眼笑。

消息傳去後頭的時候, 清梨院中的梨花樹下, 清梨剛替在座二人添了兩杯茶,聞聲一笑, 道:“不愧是太後娘娘的高徒啊。算算,咱們皎皎也是大姑娘了, 再過幾年,豆蔻梢頭, 就要盟訂婚約,留不得幾年了。”

她唏噓道:“時光荏苒催人老, 再有幾年就是三十的歲數,尋常人家,也要做祖母的年紀了。掐指一算,在宮中也有十餘年,空對著一處風景, 到底無趣。”

娜仁拄著下巴拈點心吃, 聽她這話, 眼神隨意往昭妃那邊一瞟,便見她仰頭望著天邊,唇角像是微微勾起。

於是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測,又是為她歡喜,又是感慨將至的彆離,神情十分複雜。

清梨顯然沒有娜仁這養大的腦洞,兀自感傷著。

她從前不是這個脾氣,娜仁有些疑惑,問:“你這是怎麼了,忽然傷春悲秋起來。你一邊不是說,不問來途,不問去土,過得一日是一日嗎?”

“可如今,我忽然覺得,平平淡淡地活,也挺好。何必非要反抗所有,彰顯自己的不同。”清梨似是而非地歎道:“我掙紮了這麼多年,卻沒傷到旁人,隻害了自己,多無趣啊?倒像是白堅持了一般。”

她闔上眼眸,春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梨花樹下有風,微微地吹起衣裳,倒不冷,花香迎麵時,身上由內而外地透著舒服二字。

她卻略覺有些感傷,想到那日並肩打馬,有人對她說:“朕也不知能護你多少年,你膝下無子,怕你晚來無依。”

又想到有人說:“朕想與你白頭偕老,隻願天地垂憐,能夠如願。屆時黃泉路上你先走,免了悲切斷腸一場。隻是奈何橋邊,還要記得頓足等等。”

“隻願君心似我心……隻願君心似我心……”清梨將一句七言詩翻來覆去地念了許多遍,最後幾乎是以飲酒的豪邁飲儘了杯中茶水。

娜仁捧著熱茶,慢吞吞地呷了一口,悠悠地歎道:“又瘋了一個。”

清梨立刻回神,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娜仁眨巴眨巴眼睛,無辜地道:“你這凶狠的神情可不配你這人間仙境般的地方。”

南苑行宮建築華麗,清梨這邊是難得小巧玲瓏的格局,地址也偏,隻是依山傍水,風景很好。自康熙四年起,這院子陸陸續續植了許多梨樹,如今正在花期,一片片雪珠似的潔白,朱紅漆柱和翹起一角的綠色屋簷映著一簇簇枝頭開遍、一枝枝輕觸交疊的梨花,風吹起花瓣飄在半空時,真是個如人間仙境般的地方。

清梨哼了一聲,“誰說住仙境就得當仙女?我偏要做悍婦!”

有關仙女還是悍婦的問題,娜仁沒和清梨多加探討。

叫她吃驚的是,清梨自那之後停掉了避孕藥物,開始積極備孕。

佟妃重新翻身之後,行事更加小心,行事處處以賢惠二字為重,納喇氏這個從前被人交口稱讚的賢惠人在她麵前也落了下風。

例如給康熙舉薦美人,旁人便絕不會如佟氏這般出手闊綽。

六月,炎炎盛夏裡,最值得拿來解暑的談資莫過於佟氏將承乾宮一個宮女送上了的龍床。若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偏生那宮女生得一副桃花灼灼的容顏,出身也不俗,其父乃是正四品的佐領,官位不高,但卻是駐防盛京、掌握盛京內務府關防印的實權人物。

這樣的身份,本來和內務府打個招呼,小選入宮是可以免了的。可以在家做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何必入宮來端茶倒水地伺候人呢?

偏生那郭絡羅氏便入宮了,又生得那般驚豔,一雙勾心奪魄的含情丹鳳眼眼角微勾,仿佛開得最為妖豔的大紅芍藥,落在這巍峨皇城中,難免叫人心生忌憚。

娜仁總覺得她似曾相識,這日三人小坐,清梨捧了卷書倚著軟塌翻看,與她隨口互懟時一眼瞪來,那一雙眸子水光瀲灩,嗔怪中透著嬌媚。

娜仁便恍然大悟——原是與當年的清梨有幾分相似。

但也僅僅在那一二分媚態中了,清梨身上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優雅清麗,與媚態混合在一起,比起庭前芍藥,她卻更想魏紫牡丹,優雅天成中也不失嬌豔韻味。

尤其這些年居移氣養移體,氣度更偏向優雅去了。

郭絡羅氏與她便是兩段風姿,不過容顏相貌卻絕不輸給清梨。

郭絡羅氏盛寵正深厚時,納喇氏暗地裡道:“你說佟妃未免也太下血本了,當年我覺著仁孝皇後抬出董氏來便夠大手筆了,她抬舉的這郭絡羅氏,可比董妹妹當日還要出色不少。可她也不怕郭絡羅氏分淡了她的寵眷或日後噬主反咬她一口,這郭絡羅氏是什麼出身?她可沒有仁孝皇後的底氣。”

“人家和皇上連著親,皇上念著孝康章皇後,對佟家便多一份眷顧,對佟妃也多一份寵愛。她抬舉出郭絡羅氏來,不會分淡了皇上對她的心,隻會較皇上念著她的好處。那郭絡羅氏再得盛寵,也壓不過她。她有什麼好怕的?”娜仁拿起一顆紅彤彤的櫻桃果子,這櫻桃品種好,雖然不過大拇指頭那麼大,但滋味酸甜得宜,汁水豐沛,吃著很不錯。

她道:“來都來了,等會帶些櫻桃回去給保清,再給佛拉娜捎些給皎嫻的。”

納喇氏不由笑道:“你這一碗水端得可真平。”

“就說要不要吧。”娜仁白她一眼,納喇氏就笑眯眯地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唉——”等她走了,娜仁才長歎一聲,搖頭晃腦地感慨道:“誤交損友啊。”

清梨掀起眼皮子懶洋洋地斜她一眼,一邊拈著果子吃,一邊隨口道:“你交朋友不全看人家的長相嗎?還談什麼誤交不誤交。”

“我絕不是看臉交友,隻是這普天下的姑娘各有各的美,能入我心者,我瞧著心情舒暢,自然要與她交好。卻也不知是單單看臉,旁人也就罷了,和你們一比,納喇氏容顏出眾嗎?”娜仁義正言辭地,清梨想了一會兒,來了一句:“你忘了當年給她臉色看的時候了?”

娜仁道:“嗐,人相處重在磨合嘛。她當年總想挑釁我,我總得尋個機會剁剁她的爪子叫她消停下來。她既然消停了,向我示好,也是真心誠意的,也沒把我得罪狠了,我有什麼不賞她臉的理呢?況且相處久了就知道了,納喇氏其實是個最知情識趣不過的人,相處起來還算舒心。”

這個小插曲過去得很快,娜仁托著腮哀歎道:“當世之人,多半不知如何惜花護花啊。”

清梨翻了個白眼,倚著軟塌翻了頁書,沒搭理她。

一直老神在在靜坐著的昭妃抬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娜仁,見她眨巴著眼睛滿懷期盼地望著自己,沉吟半刻,問道:“何出此言?”

“我是說佟氏,你說好好的美人,不護在宮裡,養著養眼解悶,等到了年紀厚賞出宮,偏生要送上龍榻,把人攪進後宮的紛紜場裡。真有個風吹雨打嚴霜寒,這花豈不是說敗就敗了?”娜仁遂踩著□□下來,人道有總比沒有好,她也不嫌棄昭妃的冷淡,幽幽歎道。

她自然知道這位郭絡羅氏便是曆史上的宜妃,寵冠六宮幾十年,家中也跟著雞犬升天,也算是富貴榮華享儘。

可惜兒子站錯了隊,自己也不知道收斂,落得晚年淒涼。

無論曆史上郭絡羅氏結果如何,如今的她還是宮中剛剛嶄露頭角的新人,雖然聖眷正濃,卻是無根浮萍,不得不依附佟妃這棵大樹生存,好靜待來日。

仍在酷暑,佟妃慣例午睡,午間的承乾宮就靜悄悄的。

處處悶熱,廊下小宮女倚著柱子打瞌睡,聽到人進來的聲響精神一振抬眼一看,見是郭絡羅氏,便又鬆懈些許,站起來隨口道:“小主,娘娘還睡著呢。”

郭絡羅氏對她的行為仿佛分毫沒有不滿,隻笑著道:“我知道,殊蘭在哪裡?聽聞她病了,我有一樣東西給她,等會再來服侍娘娘起身梳洗。”

宮女見她識趣,才笑了幾分,卻揚著頭,趾高氣昂地道:“從前住過的屋子,也不是不知道,自去吧,殊蘭養病呢。”

郭絡羅氏笑著謝過,帶著貼身宮人循著廊子向後頭去了,那小宮女見她走了,又往欄杆上一坐,輕哼一聲:“跟誰擱這主子譜呢。”

正殿裡聞聲出來的大宮女芳兒微微擰眉,喊她:“迎春,你去後頭取那塊水粉尺頭來。”

那宮女忙忙答應一聲,小跑著向後頭去了。

且說郭絡羅氏一出了正殿的範圍,便麵色一沉。

她的貼身宮女戰戰兢兢地沒敢吭聲,郭絡羅氏兀自在廊下站了好一會,才輕嗤一聲,抬步進了下房。

宮女居住的地方自然沒有多寬敞,二人一室,少說得是近身宮女能有的待遇,她卻沒入宮多久便與殊蘭同住一室,可見佟妃的用心。

她一揚下巴,貼身宮女忙推開房門請她進去,郭絡羅氏抬腳進了那屋子,微微擰眉,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幾分嫌棄來,揚揚帕子,故意高聲:“這屋子裡好大的灰,又窄又擠,和永和宮可真沒得比。哎呦呦,這帳子顏色舊了,打我走了就一直沒換過吧?娟兒啊,前兒皇上賜的那蟬翼紗,回頭送一卷來,叫殊蘭妹妹換上!”

炕上躺著的那人麵色微有些青白,聽見她的聲音,起身下床向她請安,麵色不鹹不淡地沒什麼變化,仿佛完全沒聽到郭絡羅氏的話似的。

郭絡羅氏也沒氣餒,繼續說起身上的衣裳:“這屋子裡好大的灰,可彆臟了我的衣裳。這妝花緞可是皇上特意賞我的,說我穿桃紅最好看,若是臟了,豈不是白瞎了皇上的一片心?……哎呦呦,瞧我,分明是來探病的,卻忘了這東西了。這二兩燕窩亦是皇上所賜,我想著妹妹怕沒吃過,巴巴送來,妹妹吃著,也好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