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回(2 / 2)

娜仁見他如此,心中怒氣平息兩分,隻覺得無趣,將賬冊撂下,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潤潤喉,一舉一動慢條斯理地。又聽娜仁將那茶碗放下,瓷器與炕桌現觸,發出悶悶的一聲響,仿佛也敲在他心上,叫他愈發戰戰兢兢。

娜仁輕歎一聲,道:“本來,我想著大家都不容易,也是要過年了,誰手頭不想寬鬆寬鬆?你們小打小鬨地,也就算了。”

“是,是。”管事的心中浮起幾分希望,將要鬆一口氣,摸摸頭上的汗開始叫苦辯解的時候,卻又聽娜仁道:“可你們這做得實在是太不像話了!今年宮中年下光是置辦香料就去了幾千兩銀子,我倒是要問問你們,市麵上沉檀之價幾何?又有地方進上數目,宮中是買那些香料回來當柴燒,還是買了金子回來?!”她一拍桌子,橫眉冷對盯著管事的,叫管事心尖發顫。

“這、這……宮內年下各處沉檀香料消耗甚……”管事的剛剛開口,娜仁怒斥道:“彆與我說著囫圇話!還有各處彩綢裝飾,自先皇後起就選用庫內寄存之料,怎麼今年到了本宮這,就要采買新選?又要宮外采買魚蝦乾貨,各地貢品、皇莊都是擺設,你們買來的臭魚爛蝦就比貢品品質更佳!也是沒送到本宮的桌前,可底下嬪妃是什麼份例,你們當本宮是睜眼的瞎子嗎?宮裡賺一把、外頭那些所謂‘皇商’前頭你們還要賺一把,一個個金銀滿缽腰纏萬貫,薅的都是皇家的羊毛!”

難得見她如此憤慨,瓊枝低眉順眼地站在炕邊,見幾個小宮女戰戰兢兢的,微微擰眉,一擺手,叫她們下去。

管事的已無言辯解,隻不住地磕頭。

娜仁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收斂怒容,端起茶碗慢慢撇著漂浮的茶葉,飲了口茶。

暖閣內一時安安靜靜地,隻有鐘表“嘀嗒-嘀嗒”的聲音響著,一聲一聲,仿佛一把小錘子敲著這位管事心尖的軟肉,隻叫他覺得一把大刀橫在頸間,隨時要斷了他的脖子。

眼見他臉色煞白的,額角的汗就沒斷過,娜仁冷笑,“膽子不大,心卻不小!”

管事的連連磕頭:“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都是廢話。看到錢,就什麼罪都不知道了。

娜仁對此心知肚明,不過她打定主意以後不會再接宮務這攤子亂事,沒打算見見血立威,隻冷然道:“從外頭那些人手上賺的,留給你們當過年錢。但賬上那幾項,本宮也不給你們留口子了,多少銀子你們如數補上,大年下的,打打殺殺見了血也不好——你說是不是?”

她把語調拖得慢慢的,似乎隻是輕描淡寫地問一句,話中的冷意卻不容忽視。

“是!是!”管事的大鬆了口氣,忙忙連聲附和。

“還有——”正當那管事的心中慶幸時,娜仁再度開口,叫他再次提心吊膽起來。

“底下嬪妃的月例,你們都給我好好地備著。眼看過年了,年賞、宮份一點不可以少,彆想著在這上麵撈油水。再不得寵的主子,她們的份例也是她們應當得的!隻要沒被罰,你就得按數給!沒有的跟人家好說好商量用旁的東西如數補上,誰再乾出用那些臭魚爛蝦補鱘鰉魚份例的事,本宮打斷你們的腿!”娜仁一拍桌子,管事的心尖顫顫,連聲應是。

“還有,告訴你們趙總管,好生養病——”娜仁笑眯眯地道:“沒準哪日閒了,我還叫烏嬤嬤帶人看看他去。”

這句話管事的隻能答應著,多少品味出其中的敲打來。

待娜仁沒有旁的的吩咐了,他一瘸一拐雙腿發軟一身冷汗地退下去,直到出了永壽宮門好一段路程,才大大鬆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陽光下匾額上永壽宮三個大字金光燦燦,他拍拍胸口,喃喃道:“不愧是宮裡養大的主兒……果然不尋常。”

“您少有這樣疾聲厲色的,底下人都嚇壞了。”瓊枝換了一盞酸甜的果子露來給娜仁,濃濃的黃橙蜜桔點的茶用了參蜜調和,滋味極好,娜仁飲了半盞,便覺心情舒暢,聽她這樣說,隨口笑道:“如此也好,叫她們知道不能懈怠。”

瓊枝卻拿起她的手,見手心都紅了,不由嗔道:“拍桌子用那樣大的力氣做什麼,手邊不是有本書嗎?好歹用書墊一墊,瞧手心紅的。”

娜仁一看,果然紅了——她這輩子十指不沾陽春水,寫字或練騎射留下的繭子養著養著也都沒了,手心更是柔軟,在那硬木的炕桌上一拍,通紅一片,這會還覺著火辣辣的。

烏嬤嬤在旁看著果然紅了,又是心疼又有些惱,一邊念叨著:“您說您和那起子人置氣,何必那樣大力氣拍桌子呢?生起氣來打人罵人摔個茶碗花瓶都容易,傷了自己怎麼值當呢?”

一邊又從炕櫃屜子裡取出個小盒,打開其中高低不同的瓶瓶罐罐,她取了個梅子青小缽出來,內裡盛著顏色淡淡的膏子,她為娜仁均勻抹在手心,清清涼涼的,透著股子清香氣。

娜仁眉眼彎彎地,笑了:“連傷都算不上,您卻這樣小心。”

烏嬤嬤抬頭看她一眼,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您呀,還是要學會珍重自己。”

“我怎麼不珍重自己了?”娜仁笑吟吟地,也是真心話,“你看滿宮裡的人,有哪個比我更惜命?”

烏嬤嬤白她一眼,沒說話。

慧貴妃在永壽宮對內務府管事大發雷霆的消息迅速傳遍宮內,承乾宮裡,佟貴妃倚著炕頭擰著眉咽下一口補藥,聞言微微挑眉,竟有些吃驚,“慧貴妃還有這脾氣呢?素日見都是笑嗬嗬的,不成想——”

“這藥可真是苦得很。”芳兒接過空藥碗,帶著些憂愁地道:“這事叫慧貴妃發現了,在宮務上,想來慧貴妃也不會出什麼錯處了,這樣的大好機會,您真要讓出去了?”

佟貴妃眉心微蹙,卻道:“不然還能如何?叫人攛掇宮外那些做乾貨魚鮮的商人給他們出主意已經是極限了,這一回給叫她落下錯處,就不能有下一回。不然真叫老祖宗察覺出來,我也沒有好果子吃。也罷,她既然有手段,那這宮務讓出去又如何?也是我時運不濟,沒成想,皇上竟然也借著皇後的身子出手了,早知道,一開始我便不必抱病,反而措施了這大好機會……這養身助孕的湯藥也不知有沒有效用。”

芳兒忙笑道:“這可是咱們夫人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尋來的,太醫也說最是溫補,定然有效。”

佟貴妃歎了口氣,向後倚了倚,眉宇間透著些憂鬱:“但願吧。”

且說這日節賞如數賜下,永壽宮這邊還忙碌著,便有客登門,原是萬琉哈氏與戴佳氏聯袂而來,一入門,便笑盈盈地向娜仁請安。

娜仁本披著大氅在廊下看熱鬨,見她們來了,笑道:“不必多禮,快進來吧。今兒宮中各處分發年賞,你們那裡的都齊了嗎?”

戴佳氏笑道:“托娘娘的福,倒是齊整的。”

萬琉哈氏亦道:“可以過個好年了。”

“我還得謝你呢,若不是聽你說,真不知道內務府將魚蝦乾貨以次充好之事。”娜仁招招手,示意她們過來,萬琉哈氏抿嘴輕笑,“聽說娘娘為這事發了好大的火氣,才叫內務府的人懼怕,果然新下來的宮份節賞都是好好的。妾身不爭氣,一入宮就病了,連帶著鹹福宮也冷清,若不是您發了這一通火,真不知道怎樣過年了。”

娜仁神情溫和,“你身子可好些了?”

萬琉哈氏道:“好些了。不過是自幼在盛京老家陪伴瑪嬤,入了京,第一場冬天,不大適應這邊的水土。”

戴佳氏在旁道:“太醫院的太醫們果然好手段,開方用藥都極為精妙,這病好起來自然也容易。”

“瞧我,你這病剛好,就拉著你在風口上說話,實在不該。來——咱們進去喝茶慢慢說。”娜仁笑著招呼她們入了正殿,各人解了大氅,豆蔻帶人奉了熱茶上來,又端來兩碟點心,萬琉哈氏道:“還是娘娘這的點心做得最好,餑餑房的都比不上。”

娜仁輕笑著,“你喜歡就好。”

正說著話,忽有人進來傳:“娘娘,皇後娘娘叫人過來,喚您過去一趟,說有話說。”

“她有什麼事?”娜仁一挑眉,戴佳氏忙笑道:“皇後娘娘遣人來定然是有要緊事的,我和萬流哈妹妹便先退下了。娘娘快去吧。”

她們如此善解人意,娜仁也確實掛心皇後那邊究竟何事能叫她遣人過來,便略帶歉意地對二人一頷首,道:“那我便先去了……豆蔻啊,你去小廚房,將茉莉今日備的點心各樣取些,裝兩包給她們裝著帶回去。今兒的紅豆沙酥和豆麵卷子做得都不錯,你們可定要嘗嘗。”

到底禮數周全後,她才去了,戴佳氏與萬琉哈氏相視一笑,接過豆蔻奉上的點心,重新披上大氅,離開了永壽宮。

坤寧宮裡如今是半分檀香氣也無,東暖閣裡更是隻有淡淡的一股水沉香的氣味,皇後盤腿坐在炕上翻閱經書,見娜仁來了,一揚下巴示意她坐,開門見山地道:“我查到了些有意思的事。”

“內務府前段時間的事是佟貴妃攛掇的?”娜仁隨口笑問,皇後不由歪頭看她一眼,見她仿佛隻是信口閒談一般,不由笑了,“倒是我看低您了。”

“嗐,我誰呀,天縱英才!”娜仁高高昂著下巴,皇後瞥她一眼,她又覺得心虛,恢複平常坐姿,一邊喝著茶一邊道:“內務府的人前些年被收拾怕了,沒那腦子。想也知道是人攛掇的,佟貴妃耍手段本是為了方便自己,卻給我做了嫁衣,前頭又有我的暗示才叫她打定了主意,她心中憤懣不平,自然要給我使點絆子。手段倒是隱晦,不過不大高明——唉,還嫩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