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回(2 / 2)

除夕宮宴上,瓜爾佳氏手持團扇,泠泠唱了一支《點絳唇·蹴罷秋千》,並不是時下流傳的調子,應當是她自己的譜的曲,有少女羞怯,也有矜持清冷,轉頭回首間風情傾瀉,身姿盈盈。

殿內懸燈萬盞,各個邊角燭台上的蠟燭更是不計其數,照得殿內亮如白晝。瓜爾佳氏身著一襲水紅衣衫,窄褃掐腰顯出楊柳細腰,亦襯得脖頸修長。纖纖玉指輕輕搭在白玉骨綾麵宮扇的扇柄上,通身除用紅梅枝挽發外,隻有零星的珍珠為飾,於發間、耳畔熠熠生輝。

朱唇輕勾間媚意橫生,眉眼低垂間嬌態顯露,卻又因眉目間的清冷而不顯風塵之色。

縱嬌、縱媚、縱豔、縱是風情萬種,亦不失清冷高潔、優雅從容之姿。

回首時團扇輕動,一雙美目欲露不露,有眼角的含羞媚態,有眼中的清冷出塵,也有舉手投足間屬於大家閨秀的優雅從容。

好矛盾、好奇妙、好美。

娜仁看得入神,也不顧周圍嬪妃們的眉眼官司,自顧斟了杯酒,捏在手上,帶著笑欣賞歌舞。

她應當是場上最從容愜意的那一個了。

其餘嬪妃們拚了命的回想這一個的來曆,與她同住一宮的敏嬪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坐在公主席上的皎茵一邊叫妹妹安靜欣賞歌舞,一邊麵帶憂色地望向敏嬪。

一曲終了,瓜爾佳氏手中團扇生花,隻是輕輕一轉,卻仿佛挽出花朵一般,叫人目不暇接。

娜仁本欲拍桌鼓掌叫聲好,但畢竟是宮宴上,還要收斂些。何況人家妙目流轉遞風情的人可不是她,正主在旁邊呢,她還是收斂點為好。

然後一切自然是順理成章的,帝王可以長情自然也可以多情,何況所謂的長情,不過是還忘不掉舊時的人事。

所有的感情都會經曆歲月的考驗,有的曆久彌堅,有的則會被逐漸消磨得淺淡。

在瓜爾佳氏第一次抬起團扇半露容顏時,佛拉娜便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康熙,然後滿目了然,平靜地收回了目光,又淡淡地一笑。

仿佛諷刺,又似是釋然。

這天地之間,歲月悠長,有些人、事、情……罷了吧。

康熙……娜仁也說不清他到底是長情還是多情了。

他對清梨一直以來耿耿於懷,娜仁知道。

但他又絕不會在風波已過之後為清梨改名換姓,與她再續前緣。直到今日,自清梨離宮的那一日起,近二十年間,二人從未見過。

若說念嗎?哪能不念呢?

若說見嗎?還是不見了吧。

而瓜爾佳氏的出現……算是最好的時機吧。

再向前,康熙在逃避,瓜爾佳氏與清梨相仿的麵容會使她此生注定無緣聖駕;再往後,也不知他還會念著清梨多少年。

瓜爾佳氏能夠入宮,入宮之後又被冷置這小一年的時間,足以說明康熙如今,對當年事,或許有遺憾,或許難以忘懷,但已不是如一塊逆鱗軟肉一般不可觸碰,耿耿於懷了。

而清梨呢?也放下了吧。

或者說她一直以來耿耿於懷的,更多的是她的家族,而不是與康熙的感情。

自她接手並且開始整頓家中舊日殘餘勢力那一日起,就說明她已經將這些儘數放下的。

昔日的隱瞞、利用、算計,都被她放下。隨著家族大廈傾倒,或者她日後含笑九泉,被帶到黃土之間,不足為外人道也。

還愛嗎?

那樣奢侈的東西,需要小心嗬護、用心培育,對如今的她與康熙而言,都太金貴了。

話遠了。

隻說宮中,自除夕夜宴上一支《點絳唇·蹴罷秋千》後,瓜爾佳氏的光芒似乎不是景仁宮的偏殿可以掩蓋住的了。

上元之內,康熙未到低位嬪妃宮中留宿。

如往年的慣例,在乾清宮獨居到初五,然後在隻有新年時候才會有人煙的坤寧宮連宿三日,又在永壽宮三日,自正月十二開始,輪流在五妃宮中留宿。

上元節獨居乾清宮,第十八日才開始宣召嬪妃侍寢。

在此期間,他已經幾番厚賞瓜爾佳氏,有時是開內務府庫房取的顏色料子、花樣首飾,有時是外頭進來的新鮮玩意、珠寶綢緞。

這使得清寂落寞有幾年的景仁宮再度繁華熱鬨起來,然而這熱鬨卻並不是由雖然住在後殿卻掌握實際上主位之權、並且曾為景仁宮帶來上一場繁華的敏嬪,來再度掀開帷幕的。

宮中女子榮寵興衰,哪裡是那麼容易說清的呢?

一場春雨綿綿下了兩日,再推開門便見到外頭草木都發了新芽,正是萬物複蘇生機勃勃的時節。

留恒趕著回京郊莊子裡去,匆匆入宮與康熙、娜仁辭行,娜仁隻來得及命人給他帶上許多吃食用具一類的東西,便目送著他離去了。

福寬也被留恒留在王府中,畢竟偌大的王府,即便主子不在,也有許多事情需要有人主持打理,福寬無疑是不二人選。

好在留恒身邊的幾個太監都是福寬□□出來的,倒也能夠照顧得他叫人放心。

他走之後,緊接著,娜仁也打算去南苑小住一段日子。

說是小住,其實短則十天半個月,宮中有事隨時就回來了;長則三四個月,隻要宮中沒有需要皇貴妃出麵的大事,她也可以住下的。

康熙對此早已習慣,又略顯無奈,“這紫禁城、這京師就這樣留不住人嗎?阿姐你是,皎皎是,恒兒也是。”

“恒兒可是實打實為你拋頭顱灑熱血的。”娜仁滿不在意,“宮中是好,可不能一直住著,偶爾換個地方,還有個新鮮勁。何況南苑的風景可是宮中萬萬不能比的,再有一二好友相伴,登山、采茶、煮酒、聽琴,可比宮裡自在多了。”

聽她形容,康熙輕笑,“好,阿姐你且去過你的神仙日子吧,朕就不留了,也知道留不住。”

他帶著些感慨自嘲道:“人都說這紫禁城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其實呢,想留的留不住,又算什麼好地方?”

聽康熙抒發這樣的感慨,娜仁情知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娘仨,想了想,還是道:“過去的依然留不住,珍惜眼前人才是。”

“……阿姐所言有理。”康熙嗤笑一聲,又道:“等到出野菜的時節,阿姐可要命人送一口鮮回來。”

娜仁鄭重地點頭應下,“我曉得。”

康熙搖頭,無奈輕笑:能叫娜仁這樣認真的,也就是這些吃食上的事了。

倒也不壞就是了。

他自己活成這樣,娜仁也被困在這裡,能在這個範圍內自在些,也是好事。

他希望娜仁健康、歡喜、順遂,自幼年到如今,從來如此。

經曆過寒冷的人總是格外地珍惜溫暖,幼年在宮廷中,不能生活在額娘身邊,後來有條件了,額娘又去了,能夠從頭到尾陪伴他下來的少數幾個人,娜仁算是其中最為要緊的那個了。

他能夠擁抱的溫暖不多,自然對僅有的溫暖格外珍惜。

掐指一算,當年的宮女嬤嬤都出宮了,身邊伺候的隻有梁九功還在;太皇太後年邁,不知還能有多少時候。而且太皇太後對他有教養之恩,其實算起相處的時間來,並不如娜仁或梁九功多。

宮外避痘所裡的日子難捱,娜仁把他摟在懷裡,握著他的手,二人倚著窗戶數星星哄他的時光,是他這輩子都不會忘懷的。

送走娜仁之後,康熙又埋頭批起了奏折。直到梁九功腳步輕輕地進來掌燈,康熙方才從奏折中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宮燈,轉頭一看,外頭天已經漆黑一片,還淅淅瀝瀝地下去了小雨。

梁九功本來未敢擾他,見他抬頭,忙輕聲問:“您可要用些點心墊墊?”

“不必了,換盞茶來吧。”康熙想了想,道:“叫人告訴太子,下雨了,不必過來請安了。”

梁九功應了“嗻”,又忙換了熱茶來。

晚間康熙多用參茶,提神但不似綠茶礙覺,此時端起痛飲半盞解渴,將茶碗放下之後忽然問:“外頭有星星嗎?”

梁九功笑了,“哎呦喂,我的爺呀,這樣下雨的天,哪來的星星呢?”

康熙喃喃道:“可惜了。”

“您說什麼?”梁九功沒大聽清,忙問。

康熙似乎歎了一聲,道:“可惜阿姐明兒個就要動身往南苑去,沒有賞星星的機會了。”

梁九功笑道:“娘娘便是去了,總是要回來的,星星常有,娘娘常在,自然有得是看的機會。”

“你這話說得對。”康熙再度提起禦筆,一麵蘸上朱砂,一麵道:“星星常有,阿姐常在,看星星的機會多的是。”

但被姐姐摟在懷裡,兩人倚著窗戶數天上的星星的機會怕是沒有了。

他如今高出娜仁少說一頭,且有男女之防,總是遺憾。

正說著話,外頭還是有人來通報太子爺來了,康熙眉心微蹙,眸中卻帶上了笑意。

太子是冒著雨來的,晚間還要讀書,並不能在乾清宮多做逗留。

來了也不過是為了給康熙請個安,和他說幾句話,便又匆匆去了。

太子去後,梁九功上前稟道:“該翻牌子了,敬事房的人已經來了。”

康熙端茶碗的動作微微一頓,搖搖頭:“罷了。”

梁九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那咱們是……還是去景仁宮?”

康熙斜他一眼,倒不打算追究他揣測聖意,收回目光,盯著茶碗中的參片,思忖片刻,沉聲道:“去坤寧宮,看看皇後。”

這皇後,指的自然是仁孝皇後赫舍裡氏。:,,.